书城古籍白话聊斋(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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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香玉

在劳山下清宫中有耐冬和牡丹。耐冬高二丈,大几十围;牡丹高一丈多,开花时节,光彩灿烂如同锦绣。胶州的黄生,借住在里面读书。一天,从窗户中看到有位姑娘穿着素色衣服掩映在花丛中。心想寺观中怎么会有姑娘,出来看,已不见了。此后又多次看到。于是就藏在树丛里,等着她到来。不一会,素衣姑娘和另一位穿红衣的姑娘来了,放眼望去,真是艳丽双绝。慢慢走近了,红衣姑娘往后退,说:“这儿有生人!”黄生就突然跳出来,吓得姑娘转身就跑,衣袖飘拂,香风四溢;追过矮墙,已是无影无踪了。黄生爱慕之心更切,就在树下题诗说:

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

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

回到房中,苦思冥想,姑娘突然来了,黄生惊喜不已地迎进来。姑娘笑说:“你气势汹汹像强盗,让人害怕;没想到你还是个风雅之士,无妨见一下。”黄生就问姑娘情况。说:“我小名香玉,原籍平康巷。被道士关闭在山里,实在不是所愿。”黄生问:“道士叫什么?我去为你一洗此辱。”姑娘说:“不必,他也不敢逼我怎样。借此机会与风流雅士长相幽会,也不错。”又问:“穿红衣服的是谁?”说:“她叫绛雪,是我的义姐。”于是,两人相拥嬉戏。等醒来时,曙光已映红了窗子。姑娘急忙起身,说:“只顾贪欢,连天亮都忘了。”穿衣收拾,并说:“我和你一首诗,别见笑。”

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

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

黄生握住她的手说:“你秀外慧中,让人爱得要死。一日分别,就像远隔千里。你有机会就来,别等到夜里。”姑娘答应了。由此夜夜都来。黄生常要她邀绛雪来,总是不来,黄生感到很遗憾。姑娘说:“绛雪姐生性落落寡和,不像我痴情一片。我慢慢劝她,别性急。”

一天晚上,姑娘忧伤地进来,说:“你连陇地都守不住,还期望蜀地吗?现在要长别了。”忙问:“到哪去?”姑娘擦着泪说:“这是定数,很难对你说。昔日的佳作,现在成了谶语了。佳人已属沙吒利,女士今无古押衙。就是我的写照啊。”追问,不说,只是呜咽抽泣。一夜不睡,天亮就走了。黄生很奇怪。

第二天,有个姓蓝的即墨县人到这里游览,看到白牡丹,很喜欢,就挖了带走。黄生这才悟到香玉本是花妖,心中怅惘叹息不已。过了几天,听说蓝某人移花回去后,花就一天天枯萎憔悴了。黄生恨极了,作了五十首哭花诗,天天到挖走花的地方哭泣。

一天,凭吊完后往回走,远远看到绛雪在那里哭泣,就从容走过去,姑娘也不避。黄生就拉着她的衣服,两人相对垂泪。随后,挽着请她到自己房里去,姑娘也就去了。感慨说:“从小一起的姐妹,突然间就生离死别!听到你的悲伤,更增添我的哀痛。泪滴九泉,或者因为你的挚诚而感动再生;但死去的神气已散,一时间怎能再和我们两个谈笑呢!”黄生说:“我命薄,妨害情人,该是无福消受双美。以前频频托香玉传达我的心意,为什么不来呢?”姑娘说:“我以为青年书生,十有八九都薄情,没想到你竟是一个至情的人。但是我和你交往,以情不以淫。若昼夜亲热狎戏,那我做不到。”说完,告别要走。黄生说:“香玉已经长别了,让人寝食俱废。指望你多呆一会,也是一份安慰,怎么这样绝决!”姑娘这才留下,过了一夜离开了。

此后几天再也不来了。凄清的雨,幽冷的窗,使他更加苦苦思念香玉,辗转床头,泪湿枕席。夜不能寐,披衣起来,点上灯又用前首诗的韵写了首诗:

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

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

忽然窗外有人说:“作诗不能没人和。”听声音是绛雪,就开门迎进来。绛雪看了诗,就在后面续道:

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

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

黄生读了流下泪来,埋怨见面太少。绛雪说:“我不能像香玉那样热烈,只能略微安慰一下你的寂寞罢了。”黄生就要拥抱亲热。绛雪说:“相见的欢乐,何必就是这个。”于是在他无聊时,姑娘才来一次。来了或饮酒或吟诗,有时不睡就离开了,黄生都随她。说:“香玉是我的爱妻,绛雪是我的良友阿。”常问绛雪:“你是院子里的第几棵?求你早早告诉我,我要把你抢回去种在家里,免得像香玉一样被恶人夺走,遗恨百年。”绛雪说:“故土难移,告诉你也没用。妻子尚且不能始终相从,更何况朋友呢!”黄生不听,拉着她的胳膊出去,每到牡丹前,就问:“这是不是你?”绛雪不说话,捂着嘴笑。

不久,腊月将尽,黄生回家过年。到二月间的一天,突然梦见绛雪来,伤心道:“我有大难!你快点来,还能相见,迟了就来不及了。”醒来觉得很奇怪,急忙叫起仆人备好马,连夜急奔上山。原来道士要盖房子,有一株耐冬妨碍动工,工匠要砍了去。黄生赶忙制止了。夜里,绛雪来致谢。黄生笑说道:“以前不老实告诉我,该遭此难!现在已知道你了,如果你再不来,就用艾炷烫你。”绛雪说:“我本来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以前不敢告诉你。”坐了一阵,黄生说:“现在面对良友,更思念艳妻。好久没有哭祭香玉了,你能陪我一起去吗?”二人就去了,对着花坑洒泪。约有一更多,绛雪收泪劝他,这才止住。又过了几天,晚上,黄生正寂寞地坐着,绛雪笑着进来,说:“给你报个喜信,花神为你的至情所感动,让香玉重新降临宫中。”黄生问:“什么时候?”回答:“不知道,大概不会太远吧。”天亮起床时,黄生嘱咐说:“我是为你来的,别长时间地让人孤寂。”降雪笑着答应了。过了两夜都没来,黄生就去抱着那耐冬,又摇又拍,连声呼唤,但一点声息也没有。就返回来,在灯下做艾团,准备去烧树。绛雪立刻进来,夺过艾团就扔了,说:“你真恶作剧,弄得人满身疤,就和你绝交。”黄生笑着把她拥进怀里。还没坐稳,香玉从外边盈盈走来,黄生一见,泪流满面,忙起来一把拉住。香玉一只手拉着绛雪,相对悲咽。等坐下时,黄生觉得握得很空,像自己的手握着自己的手似的,很惊讶,问她。香玉泪眼婆娑,说:“以前,我是花的神,所以凝在一起;现在,我是花的鬼,所以散成这样。今天虽然相聚了,但不要认为是真的,只当作是场梦吧。”降雪说:“妹妹你来了太好了!我被你家男人纠缠得要死了。”说完就走了。香玉依然像从前那样谈笑嘻戏,但依偎拥抱间,仿佛和影子一样。黄生闷闷不乐,香玉也自恨这样。就说:“你用白蔹末搀一点硫磺,每天给我浇一杯水,明年这时候,就能报答你的恩情了。”说完就走了。

第二天,黄生到那原来的地方,见牡丹已发了芽。黄生就加意培植,又用栏杆保护起来。香玉来,万分感激。黄生商量要移种到自己家里去。香玉不肯,说:“我体质弱,再经不起折腾了。何况生在哪里都有定数,我本来就没打算到你家,违背了反到会损了年寿。只要彼此怜爱,合好自会有日子啊。”黄生遗憾绛雪不来。香玉说:“一定要她来,我能做到。”就和黄生拿着灯到耐冬下,找了根草,用手做尺子,在它的枝干上从下往上,量了四尺六寸,按着那地方,让黄生用两只手一块抓挠。随之就见绛雪从背后出来,笑骂说:“婢子来,就是要助纣为虐啊!”两人就拉着拥着她一块到了房子。香玉说:“姐姐别见怪!暂且烦你陪伴一下郎君,一年后不再打搅了。”从此后,就习以为常了。

黄生看着花芽一天比一天长大,越来越茁壮,春天完时,已长到二尺多高。此时他要回家,就给道士许多钱,嘱咐他好好养育看护。第二年四月又来看视,牡丹上只有一朵花,含苞未放。正在流连间,那花摇摇欲开,不多久,就灿然怒放,大得像只盘子,俨然有个小美人坐在花蕊间,才三、四指的样子,转眼间飘然而下,就是香玉。笑着说:“我忍受着风风雨雨等着你,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就到了房子。绛雪也来了,笑着说:“天天替人作妻子,今天有幸能退下来作朋友。”于是三人便一起谈笑说话。到了半夜,绛雪才走。两人同床而眠,欢爱相合一如从前。

后来,黄生妻子去世,黄生就进了山,不再回去。这时,牡丹已长得像胳膊粗了。黄生常指着说:“我以后寄托魂灵在此,就长在你的左边。”香玉绛雪笑说:“你不要忘了。”十多年后,黄生忽然病了。儿子来到,看着他很是悲哀。黄生笑着说:“这是我的生期,并不是死期,干吗悲伤!”对道士说:“以后牡丹下有赤色花芽长出,一出来就有五片叶子的,就是我。”随后就不再言语了。儿子用车把他带回家就死了。

第二年,果然在那牡丹下生出一个大花芽来,叶子有五片。道士认为很奇异,就用心培育。三年间,高达数尺,粗有满把,只是不开花。老道士死了,他的弟子们不知爱惜,把它砍了。砍后,白牡丹也憔悴死了;没多久,耐冬也死了。

异史氏说:“情到深处,鬼神可通。花已成鬼还要跟随,而人又以灵魂寄托,不是他们情到深处能这样吗?一个离去了,两个陪着去,即使不算坚贞,也是为情而死了。人不能做到坚贞,也是因其情不深罢了。孔子读唐棣时所说的未思”确实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