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住的楼阁到处都用锦缎装饰着,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公主在严寒的冬天也只穿轻软的绸衣,安大业给她做的鲜艳衣服,强逼着穿上,过一会儿又脱下来,说:“这种被世俗污浊的东西,几乎把我的骨头压伤了。”有一天,安大业又把她抱到膝盖上,忽然觉得比以前重了,感到很奇怪。公主笑着指着肚子说:“这里面怀上俗种了。”又过了些日子,她皱着眉头不想吃东西,对安大业说:“最近我害了阻滞不通的毛病,很想吃些尘世间的食物。”安大业就派人给她准备了一些可口的饭菜,从此她的饮食逐渐和常人一样了。一天,她对安大业说:“我体质单薄,承受不了生孩子的痛苦,丫鬟樊英身体健壮,可让她替我生出孩子。”说完就脱下自己的贴身内衣给樊英穿上,把樊英关在内室。不一会儿,便听到了婴儿的哭,开门一看,是个男孩。公主高兴地说:“看这孩子面相很有福气,将来一定能成大器。”于是给孩子取名大器。把孩子包好以后,放到安大业怀中,便交给奶妈,放到南院抚养。自从生了小孩之后,公主的腰又恢复到以前那么苗条纤细,又开始不吃尘世间饭菜。”
一天,公主忽然向安大业告辞,要暂时回娘家看看。安大业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回答说“三天”。又像以前一样鼓起皮囊,喷出云雾,然后在云雾蒸腾弥漫中就不见人了。到了三天没回来。过了一年多,没有一点音讯,安大业不抱希望了。他便关上房门,放下帘幕,刻苦攻读,于是考中了举人。只是始终不娶妻,每每独宿北院,沐浴在公主留下的芳香之中。一天夜里,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忽然看见有灯光照到窗子上,门也自动打开了,一群丫鬟簇拥着公主进来。安大业特别高兴,起身问她为什么违约了。公主说:“我并没有超过期限,我在天上才过了两天半。”安大业很得意地夸耀考中了举人,心想公主一定很高兴。公主却忧伤地说:“你考取功名是无用的,没有光荣或耻辱,只能折损人的寿数罢了。三日不见,你进入世俗的魔障又深了一层。”从此,安大业不再追求功名。又过了几个月,公主又要回娘家,安大业特别凄惋留恋。公主说:“这次离开一定早些回来,不用望眼欲穿,况且人生离合都有一定命数,凡事有节制地去做就可延长,任意放纵就会缩短。”说完就走了。这次只去了一个多月就回来了。此后,总是一年半载回娘家一次,常常几个月后才回来,安大业也习以为常,不再责怪。这时公主又生了一个儿子。公主举起来说:“这是豺狼呀!”马上叫人把他丢掉,安大业不忍心,把孩子留了下来,取名叫“可弃”。可弃刚满周岁,公主就赶忙给他选定亲事。许多媒婆接踵登门,公主问对方生辰后,都说命数不合。她说:“我要给这豺狼作成一个能关住他的深圈,一时找不到,就得让他败家六七年,这也是命中定数。”又嘱咐大业说:“千万记住,四年后,侯氏生女孩,左边胁下有个小痣,那女孩就是我们的儿媳妇。要把她娶过来,不要计较门第高低。”当即叫安大业写下来记住。后又回了娘家,竟然没再回来。安大业把妻子的嘱咐跟亲友说了。果然有侯氏的女儿,生下来左胁下有一个小痣。侯某不但家境贫贱,而且品行不好,大家都瞧不起他,安大业居然和他家把婚事定了下来。
大器十七岁就考中了进士,娶云氏为妻,夫妻俩很孝敬友爱。父亲特别爱他们。可弃渐渐长大了,不喜欢读书,常常偷着和当地无赖在一起赌博,经常偷家里的东西去还赌债。父亲被他气得大发脾气,狠狠地打他一顿,但他始终不改。家人互相提醒注意防着他,不让他有机会偷家里的东西。他就夜晚出去,翻墙去偷东西。为主人发现,绑着交给县令。县令审问他的姓名及家庭情况,便叫差役拿着自己的名片把他送回家去。父亲和哥哥一齐把他绑起来,严酷拷打,打得几乎断了气。哥哥大器替他向父亲求情,才把他放了。父亲气病了,食欲突然减少。于是给两个儿子立下分家产的文书,父亲把楼阁和肥沃地田分给大器。可弃又怨又怒,夜里拿刀闯进哥哥的卧室,想要杀死哥哥,误砍嫂子。原来公主留下了一条裤子,质地非常轻软,云氏捡起来作了件睡衣穿在身上。可弃一刀砍在这件睡衣上,火星四射,可弃吓坏了,慌忙跑了出去。父亲听说后,一生气,病情更加剧了,过了几个月,就病死了。可弃听说父亲死了才回来。哥哥对他仍然很好,而他更加放肆。过了一年多,他分到的那份田产快卖光了,跑到郡府去告哥哥的状,知府知道他的为人,把他骂了一顿赶出衙门。从此兄弟断绝了往来。又过了一年多,可弃二十三岁,侯氏女儿也十五岁了。大器想起母亲的话,赶快准备叫他完婚。他把可弃叫回家中,清理出好的房屋给他住,把新媳妇迎娶过来。又把父亲留下的良田全部登记在田册上交给侯氏,并对她说:“这几顷薄田家产,是我们为你拼死保留下来的,现在全部交在你的手上。我弟弟品行不好,即使把一根草交给他,也得败坏掉,今后家业的兴衰全在你身上了。如果你能使他改邪归正,那么就不用担心挨饿受冻。不然,我作哥哥的也不能填满无底洞啊!”
侯氏虽然出身卑微之家,但聪明漂亮,可弃很爱她,又很怕她。妻子说的话他一点儿也不敢违抗。每当外出办事,都规定回家的时刻,超过规定的时间,就是挨一顿痛骂,还不给饭吃。因此,可弃的劣行稍有收敛。一年多,侯氏生了一个儿子。她对可弃说:“我以后不再有求于人了。有几亩好田,母子俩还发愁不能温饱!即使没有丈夫,也可以过日子。”刚好赶上可弃从家里偷粮食出去赌钱,妻子知道了,拉弓箭挡在门前,不让他回家。可弃非常害怕,吓得躲了起来。他偷看妻子进去了,也小心翼翼地跟了进去。妻子发觉了,拿刀站起来,可弃反身往外跑,妻子追出来,一刀砍破了可弃的衣服,把屁股也砍伤了,血把袜子和鞋都粘在一起了。可弃非常气愤,到哥哥那里告状,而哥哥根本就不理睬,就又委屈又惭愧地离开了。过了一夜又来了,给嫂子跪下,伤心地哭泣,恳求嫂子在妻子面前先替他通融一下,结果妻子坚决不收留他。可弃发怒了,要回去杀死妻子,哥哥不吭声。可弃愤怒地站起来,拿起一根戈矛直接冲了出去。嫂子惊呆了,想要制止他。哥哥用眼神示意妻子别理。等他离开后,大器说:“他故意作出这副姿态给人看,其实不敢回家。”就叫人悄悄跟出去偷看他的去向,已进了家门。哥哥听说才有点担心,想跑去制止,可弃已灰溜溜地进来了。原来可弃进家门时,妻子正在逗孩子玩,看见他回来了,把孩子扔在床上,找了一把菜刀,可弃害怕了,提着戈矛反身往外跑,妻子一直追出门外才转身回去。哥哥早已知道了情况,故意问他。可弃不说话,只是脸对着墙角哭,两只眼睛都肿了。哥哥很同情他,亲自把他送回去,妻子侯氏才收留了他。等大哥走了,妻子罚他长时间跪在地上,让他发重誓之后,才用瓦盆盛饭给他吃。从此,可弃才真的改恶从善。在侯氏运筹计划之下,家道日渐丰盈。可弃只是仰仗依赖现成的罢了。后来他七十岁了,儿孙满堂,侯氏还经常抓住他的胡须,让他跪在地上用膝盖行走。
异史氏说:“凶悍妒忌的老婆,遇上的人就像生在骨头上的毒疮,直到死了才算完事,难道毒得不厉害吗?但是砒霜、附子是天下最毒的药了,假如用得适当,头晕目眩的病也能治好,不是人参茯苓等药物能代替的。要不是云萝公主对可弃的五脏六腑看得那么清楚,又哪敢把毒药留给子孙呢?”
章丘县举人李善迁,青年时风流倜傥不拘礼法,对各种曲词和乐器都非常精通。两个哥哥都中了进士,可李善迁更加轻佻。娶了夫人谢氏,对他稍加禁止,他就逃离了家庭,三年没有回来,到处都找不见。后来在临清城的妓院里找到了他。家人进去,看见他面朝南坐着,十多个年轻女人服侍在他的两边这些人都是拜在他门下学艺的。在他临回家前,积存的衣服就有好几箱子,全是这些女弟子送的。李善迁回家后,夫人把他关在一间屋子里,桌子上堆满了书籍。然后用一根绳子系在床脚上,另一端从窗棂间拉到外面,绳头上系一个大响铃,把它挂在厨房里。李善迁一旦需要什么东西,就用脚踩系在床腿上的绳子,绳动铃响,外面的人可以询问他需要的东西,然后送给他。夫人谢氏亲自开设当铺,隔着帘子收取别人送来典当的物件并估出价钱,一手拿筹码,另一只手作笔录。年纪大的仆人只跑些外面的事情罢了。由此积存财货发了家。夫人常因比不上两妯娌显贵而感耻辱,关闭三年,李善迁终于考中举人,妻子高兴地说:“三个蛋两个都孵出了小鸡,我以为你是一个孵不出小鸡的死蛋呢,现在也破壳啦!”
进士耿崧生也是章丘县人。夫人每天夜里都点着灯绩麻陪着他读书,绩麻的人不停工,读书的人也不敢休息。偶而有朋友旧交看他,夫人就在外面偷听他们的谈话,如果谈论的是诗文的话题就给他们煮茶准备饭菜;若是随便开玩笑,谈些不伦不类的话,那么就恶声恶气地下逐客令。耿生每次考试,若取得一般成绩,就不敢进家门;如果得了超等成绩,妻子才笑脸相迎。教书所得酬金,全交给夫人,丝毫不敢偷留下一点。所以东家馈赠东西,他常常连极轻微细小东西都加以计较。有的人嘲笑他太小气,却不知道他回去交账又是何等的艰难。后来被岳父家请去教小舅子。这一年小舅子考进了县学,岳父酬谢十两银子。他收下礼品退回了银子。夫人知道了说:“他虽然是亲戚,但是教书讲学是一种口舌的劳作,应该收报酬。”到底追回来送礼的人而要下十两银子。耿崧生不敢和她争辩,但内心总觉得对岳父很抱歉,考虑私下攒点钱设法补偿给岳父。于是每年教书的酬金数目向夫人总是少交一点。积攒了二年,有若干两。忽然夜里梦见一个人告诉他说:“明天去登高,十两银子就能凑够。”第二天,出门登高眺望,果然拾到了几两银子,恰好是所缺的数额,便偿还给岳父。后来考中了进士,夫人还是呵斥责骂他。耿崧生说:“现在我已经作官了,怎么还能像以往一样对待我?”夫人说:“俗语说:水涨船高。即使作了宰相,难道就大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