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白话聊斋(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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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席方平

东安县人席方平,他的父亲名叫廉,生性戆厚拙朴。因和同乡的富户羊某有过节,羊先死,羊死后几年,廉也病了,生命垂危时,对入说:“羊某现在用钱买通阴差要拷打我了。”说着就浑身红肿,号叫惨呼地死去了。

席方平悲伤难抑,食不下咽,说:“我父亲朴实木讷,现在被强鬼欺凌,我要到阴间去代他伸张冤气。”从此,席方平不再说话,时而坐着时而站着,样子像发痴,原来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

刚出门,他不知道往哪去,只要见到路上有行人,就问城在哪里。不久,就进了城。他父亲已被押在狱中。到了狱门,远远望见父亲倒卧在房檐下,样子很狼狈。抬头看见儿子,眼泪潸然而下,说:“狱吏都因受贿,日夜拷打我,腿脚都打坏了!”席方平愤怒之极,大骂狱吏道:“我父亲就是有罪,自有王法在,难道是你们这些死鬼能决定的吗!”于是转身出来,拟写诉状。

正值城隍上早衙,就喊冤告状。羊某害怕,就上下打点,打点完毕,这才上堂听诉。城隍以所告证据不足驳回,根本不当回事。席方平的冤屈无处诉说,就又在黑暗中奔走一百多里赶到郡城,将此事上告。拖了半个月,才见审理。郡府长官打了他一顿,依然把此事又交回城隍重审。

回到城衙,席方平饱尝了刑枷的折磨,悲惨冤屈难以述说。城隍怕他再次上告,就派差役将他押送回家。送到后差役离去,席方平不肯进家,就又脱身奔到阎王府中,状告郡府长官的贪酷行径。阎王立刻将有关人员传来对证。那两个官员就暗中派心腹和席方平交涉,要他通融,答应给他千金。席方平不答应。

过了几天,席方平所住客店的老板告诉他说:“你斗气也斗得过分了,官府求和,你竞固执得不听。现在听说他们在阎王前各有所进,只怕你的事情要坏了。”席方平认为只是街头闲话,并不相信。可随即就有两个黑衣人来叫他到阎王府去。

一升堂,就见阎王脸有怒色,不容分说,就下令打他二十板。席方平厉声问道:“我有什么罪?”阎王漠然置之,就像没听见一样。席方平挨打时,喊道:“打得好,该打!谁让我没钱呢!”阎王更加恼怒,下令施用火床。两个鬼上前拉下席方平,见东台阶上有架铁床,下面烈火熊熊,床面烧得通红通红。鬼扒掉席方平的衣服,把他放在铁床上,翻来覆去又按又压,痛苦极了,骨黑肉焦,使人恨不得立刻死去,但又死不了。约有一个多时辰,鬼说:“行了。”就扶他起来,催他下床穿衣。还好,脚虽跛了,但还能走路。又来在堂上。阎王问:“敢再告吗?”席方平说:“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要说不告,是骗你阎王。非告不可!”又问:“告什么?”回答说:“遭遇的一切,都要告!”阎王大怒,下令锯了他。

两个鬼拉席方平下堂。见那儿竖着一根木头,有八九尺高,下面放着两块木板,血迹模糊。正要绑他,就听堂上大喊:“席方平。”两个鬼又押他上去。阎王又问:“还敢告吗?”依然回答:“非告不可!”阎王立刻要拉他下去锯了。

到了堂下,两个鬼用木板把他夹起来,捆在木头上。锯一拉,他就觉得头被劈开,痛不堪言,但并不号叫,强忍着。只听一个鬼说道:“好样的,硬汉子!”随着隆隆的锯声,已到胸前。又听见一个鬼说:“此人大孝无罪,锯时稍斜一下,别伤了心。”就觉得锯在胸前拐了一下,那痛苦更加厉害。不大功夫,便被劈成两半。放开夹板,两半身子分别倒地。

鬼上堂大声报告,堂上传呼,把身子合起来见阎王。两个鬼就把两半身子推合在一起,拉着上堂。席方平明显感到有条锯缝,极痛,像要裂开一样,刚迈步就倒下了。一个鬼从腰间抽出条丝带给他说:“送这个给你,作为你孝行的报答。”接过来系上,立刻康复,一点也感不到痛了。上堂后趴伏在地上,阎王又问他,他怕再受酷刑,就回答说:“不告了。”阎王便下令立刻送他回阳间。

阴差带着他出了北门,指了一下路,便返身回去了。席方平心想阴间比阳间更黑暗更无理,又没有办法使天帝知道。世上传说灌口的二郎神是天帝的亲戚,而且功高位显,并说这位神聪明正直,只要求诉,定有灵验。暗喜两位阴差已经走了,便转身向南去找二郎神。

正在奔走中,有两个人追了上来,说:“阎王估计你不会回家,现在果然如此。”就又把他抓回去见阎王。心中暗想:阎王将会更加愤怒,罪罚也会更惨。没想到阎王一点也不恼怒,对他说:“你确实是孝子,但你父亲的冤枉,我已经为他洗雪了,现在已投生在富贵人家,用不着你再奔走呼告了。现在送你回去,给你千金家产,百岁长寿,你满意吗?”说着写在簿籍中,并盖上大印,让席方平亲自看过。

席方平道谢下堂,鬼差和他一同出门,要送他回家。走在路上,鬼差连打带骂:“奸滑的贼骨头!频频反复,把人快让你折腾死了!再犯,就把你放在大磨子中,研成粉末。”席方平瞪起眼睛斥责道:“鬼小子想干什么!我从不怕刀砍斧锯,就是忍受不了打骂。走,一块回去见阎王,如果他愿意让我自己走,哪里用得着你们送。”反身朝回奔去。两个鬼差害怕了,忙说好话赔情劝他回来。

席方平故意走得艰难缓慢,走几步,就歇在路旁,鬼差心里不满,但又不敢说。半天光景,走到一个村子里,有一户人家房门半开,鬼差带着他一块到门前休息,席方平坐在门坎上。趁他不注意;鬼差就把他推到了门里边。

席方平大吃一惊,静下来一看,自己成了刚生下的婴儿,很愤怒,啼哭不止,奶也不吃,三天就死了。飘泊的灵魂依然不忘去灌口。大约奔走了有几十里路,忽然看见一队仪仗,旗帜飘扬,剑戟横路。他想到路旁避一下,但因冲撞了仪仗,被前卫抓住,押到车前。抬头见车中坐着一位青年人,仪表不凡,形体高大。问席方平:“你是什么人?”席方平满腔怨愤正无处申诉,想这人一定是高官,或许握有主宰大权,于是细说悲惨遭遇。车中人命人放开他,让他跟着一块走。

不一会儿到了一个地方,见有十来位官员站在路旁迎候,车中人各有问讯。随后,指着席方平对一位官员说:“这个尘世中的人,正要到你处申诉,应该立刻替他申明判决。”席方平问随行的人,才知道车中人是上帝殿下九王,他所吩咐的人即是二郎神。席方平打量二郎神:个子高,多胡子,不像世上所传说的样子。

九王走了以后,席方平就跟着二郎神来到一座官衙,见父亲和姓羊的和那些衙役们都在。过了一会,从囚车中又走出几个犯人,竟是阎王、郡府长官和城隍。当堂审讯,席方平所说句句是实。三位犯官浑身发抖,就像趴在地上的老鼠。

二郎神随即提笔判决,片刻之间,便发下判决书,命案中人一块看。判决书写道:

查阎王者:担当王爵之职位,深受上帝之恩宠,理应清正廉洁为下属做出表率,不该贪赃枉法使人们怨言纷出。虽然名列王侯,但空有尊贵的地位,像羊一样的狠,像狼一样的贪,竟玷污了一个当政者应有的品格和道德。斧敲斫,斫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鲸吞鱼,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西江之水,为你洗肠,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城隍、郡司是小民百姓的父母官,为上帝代行管理照顾他们的职责,虽然职位低下,但对鞠躬尽瘁忠于职守的来说,是不辞为民请命的。即使被高官所迫,只要有这种志向也是不会屈服的。你们竟然上下勾结伸出鹰鸷一样贪婪的手,一点也不顾念民贫;而且气焰嚣张肆虐着野兽般的奸谋,更不嫌鬼瘦。真是人面兽心!如此作为,先罚死在阴间,然后去掉人形换上兽皮,允许投胎为兽类。隶役者:既然当了鬼差,就不再属于人类。只有一心在公门中修行,以求再有做人的机会。怎么敢在苦海中生出波澜,更造出弥天的罪孽来?飞扬跋扈,狗脸生出六月之霜;上窜下跳,虎威断绝条条生路。在冥间逞尽淫威。人人都把狱吏奉为至尊;帮昏官施尽暴政酷刑,像屠夫一样人人害怕。应该在法场上剁去四肢,再放在汤锅中煮烂。

羊某:富有而没有仁心,狡猾而又诡计多端。以钱行事,使阎罗殿上一片阴霾;铜臭熏天,使枉死城中暗无天日。小钱即能用鬼,大钱竟能通神。应将羊某家产尽数没收,以报偿席方平的一片孝心。着即押赴东岳施行。

又对席廉说:“考虑到你儿子的孝行大义,以及你的性情良善懦弱,可再赐给你三十六年的阳寿。”

便派了两个人送他们回归阳间。席方平将判决书抄了一份,父子俩在路上一起看。

到家以后,席方平先苏醒过来,叫家人打开棺材看父亲怎样,尸体僵硬冰冷,直等了一天,才渐渐活了过来。席方平问父亲要判决书,已不见了。

从此以后,席家日益富足,三年间,良田遍野,而羊某的子孙却衰败了,楼阁田产,全都归了席家。同乡人有买羊某田产的,夜间便梦神人叱责说:“这是席家的东西,你不得占有!”开始还不太信,等种了以后,终年一点收获也没有,于是再卖给席家。席方平的父亲直到九十多岁后死去。

异史氏说:“人人都说净土,却不明白生死隔世,意念都已迷离,况且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更何况像席方平这样的死了一回又再死,投生了一次又复生呢?忠孝志坚,就会历万劫而不移。不同寻常的席方平,多么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