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公便命暂停审理,去拘来王氏。几天后,王氏拘到。吴公为了不让她和胭脂通气,立即开堂再审。问王氏道:“杀人的人是谁?”王氏答:“小妇人不知道。”吴公又诈她说:“胭脂供说杀卞老汉的事你都知道,怎么敢再隐匿不说?”王氏叫道:“冤枉啊!那淫妇自己想男人,小妇人虽然有过提媒的话,也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她自己把奸夫引到院中,小妇人怎么能知道!”吴公细细盘问王氏,王氏便叙述了她与胭脂两次开玩笑的话。吴公又将胭脂唤上堂,大怒道:“你说王氏不知道情由,现在又作何解释?”胭脂哭着说:“我自己不好,使父亲惨死刀下,官司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又连累他人,的确不忍心啊!”吴公又问王氏“你和她玩笑后,曾经对什么人讲过?”王氏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吴公大怒道:“夫妻同床,没有不说的话,怎么会没有说?”王氏供道:“小妇人的丈夫出去经商,没有回来。”吴公道:“即使这样,凡爱开玩笑的人,都喜欢笑别人的愚蠢,以炫耀自己的聪明。你真没有向任何人说么?你在欺骗谁?”便命人用夹子夹王氏的十根手指头。王氏不得已,便如实供道:“小妇人与宿介说过。”
吴公便释放了鄂秋隼,拘捕宿介。宿介押到后,只推说不知道。吴公说:“凡与妇人奸宿的必定不是好人!”命严刑拷打。宿介受刑不过,供认道:“我想赚到胭脂是实情。自从鞋子丢掉后,没有敢再去,杀人的事我实在不知道。”吴公怒道:“能翻墙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又命人用杖狠打。宿介不堪酷刑,便供认杀了卞老汉。吴公结了案,将案卷报上,无不称赞他的神明。
此案铁证如山,宿介也只有伸长脖子等待秋天斩决了。那宿介虽然放荡无德,却是齐鲁地区的名士。听说学使施愚山最称贤能,并具有怜才恤士的德行,便写了一纸控诉状叙说冤情,语言无比悲怆恻然。施公见了状纸,便讨来宿介的招供,仔细看了后,凝神静思。不一会,他拍案道:“这个书生是冤枉的!”他向巡抚和按察使请求,将案子交给他再进行审理。
宿介押到后,施公问宿介:“你把绣鞋丢到了什么地方?”宿介道:“我忘了。但是在敲王氏门时还在袖中。”施公又转而盘问王氏:“除了宿介以外,还有几个奸夫?”王氏道:“没有了。”施公不信,问:“淫乱之妇,怎么能只私通一个人?”王氏供道:“小妇人与宿介从小便交好,所以不能谢绝;后来不是没有挑逗的人,只是小妇人不敢相从。”施公命王氏说出有什么人曾经挑逗过她。王氏供道:“同巷的毛大,好几次挑逗小妇人,而被小妇人拒绝了。”施公道:“那你为什么拒绝他呢?”王氏不答,施公命衙役用板子打,王氏连连叩头,血流满面,只说再也没有奸夫。施公这才作罢。又问王氏:“你丈夫远出,难道就再没有托故而来的人么?”王氏道:“有某甲、某乙都借口借钱、送礼,曾有一、二次来小妇人家。”某甲、某乙都是巷中游荡子弟,对王氏虽有心,但均未表明,施公一一记下了他们的名字,一并拘来。等人犯押到后,施公亲自到城隍庙,让他们伏在神案前。便说:“不久前,我梦见神人告诉我杀人犯不出你们四、五个。现在面对神明,不能有胡言乱语。如果肯自首,我这里可以宽待他;如果有假话,从重而治,不得有赦!”这几个人听了,异口同声地说他们没有杀人。施公命人将刑具放在地上,准备把他们铐起来,又将他们的头发束起,剥光衣服,几个人齐叫冤枉。施公命将他们放下,说:“既然自己不从实招来,我就请鬼神指出是谁。”他命人用毡褥将大殿上的窗子全部遮盖住,不得有一点缝隙;把赤裸上身的嫌疑犯赶到黑暗处,给他们每人一盆水,命他们自己洗手,然后把他们绑在墙壁下,严令警告:“面对墙壁,不许乱动,杀人的,自当有神在他的背上写出名字。”不一会儿。施公将他们叫出来验看,施公指着毛大说:“这是真正的杀人犯!”
原来,施公先让人用灰涂了墙壁,又用烟煤洗了嫌疑犯的手,杀人者害怕神来书写,所以就会将脊背藏在墙壁那一边,因而沾有灰色。临出来时,他会用手护着背,故而沾有烟色。施公原来就怀疑毛大是杀人犯,到此更加确信不疑。他命人对毛大施加毒刑,毛大终于全部吐出实情。施学使判道:
案犯宿介:重蹈盆成括杀身之覆辙,获得登徒子好色的名声。只因两小无猜,成就了野鸭如同家鸡之恋;又为一言有漏,以至于得陇又起望蜀之心。“将仲子”翻院墙就像鸟儿落地,进了卞家;假“刘晨”入天台,好比洞口遇仙,骗开房门。对女子动手动脚,老鼠尚且有皮,怎么能够这样?动脑筋折花折柳,文人竟然无行,算是什么东西!幸而听病燕之娇啼,还有怜香惜玉之心;怜弱柳之憔悴,并无雨骤风狂之暴。罗网中放了幺凤,还有点文人之意;金莲下抢走绣鞋,岂不是无赖之尤!蝴蝶有心过墙,不料隔窗有耳;绣鞋不意丢失,谁知落地无影。假中假由此而生,冤外冤有谁能信?祸自天降,终于受酷刑,差点丧命;孽由自作,几乎砍脑袋,不得复生。翻墙钻洞的淫行,固然玷辱书生名声;李代桃僵的误会,也真难消心头冤气。责打可以稍为宽缓,抵他已受的苦刑;秀才姑且降为童生,给他自新的出路。
至于像毛大这种人:刁猾无赖,市井凶徒。挑逗邻居女子遭到拒绝,淫心不死;探察偷情男人已经入港,贼智顿生。迎春风进了门户,庆幸随张生入室;求茶水得到美酒,妄想学韩寿倚香。不想天夺走六魄,鬼摄去三魂。乘天筏直入寒宫,撑渔船错闯桃源路。就使情火顿熄烈焰,欲海横生波澜。刀横直前,下毒手毫无顾忌;狗急跳墙,起恶心丧尽天良。翻墙进入人家,只想张冠李戴;夺刀落下绣鞋,就成金蝉脱壳。风流道上竟然出这种恶魔,温柔乡中怎会有如此鬼蜮!即将该犯斩首示众,以快人心。
至于胭脂:尚未许嫁,已达婚龄。以月里嫦娥之貌,自应有郎如美玉;似《霓裳羽衣》之姿,何愁藏娇无金屋。感“关关雎鸠”而思“君子”之“好逑”,竟然萦绕绩妇之春梦;怨“摽梅”之实而想诱女子“吉士”,几乎成了离魂之倩女。只因一线情丝牵缠,致使万种魔魇毕至。争一少女芳心,恐失胭脂之美色;惹众饿狼垂涎,都借秋隼的名义。绣鞋抢走,难以保全纯洁真挚的爱;闺房敲开,几乎糟蹋价值连城之玉。红豆嵌进骰子,入骨的相思竟惹出灾难;父亲死在刀下,可爱的美人真成了祸水。幸而尚能自守贞操,终于白璧无瑕;虽然陷入牢狱之灾,还可重归闺房。拒绝非礼的行为,其情可嘉,还是清白的情人:“掷果潘郎”的心意,其愿可遂,也是风流的雅事。仗仰县官,担任媒人。
此案了结,远近传颂。自从吴公审案,胭脂才知道鄂秋隼是冤枉的。二人在堂下相遇,她腼腆含泪,痛悔的话几次想脱口而出,终究没有说出。鄂秋隼也为她的眷恋之情所感动,对胭脂也爱慕更深;但一想到她出身低微,况且每天登公堂受审,被千人指指点点,担心娶了她被人取笑,所以犹豫不决,无法下决心。判决下来后,他才拿定主意。县令为他作媒,并送乐队吹吹打打地迎亲。
异史氏说:“太严重了!审狱的人不可以不慎啊!纵然能知鄂秋隼代为承受冤枉,谁又想到宿介也是委屈的呢?然而案情虽然不清楚,是总会有痕迹留存,要不是细审密察,便不能得出正确结论。唉!人人都佩服先哲判案高明,而不知道他们的用心良苦啊!世上高居于百姓之上的人,常常以下棋打发时光,在绸被里判案。下边民情的艰难,却不肯忧思一下。到百姓敲鼓鸣冤时,衙门大开,他们高坐公堂,对那些喊冤的,用桎梏来使之平静,无怪乎刑狱中多有沉冤啊!”
施愚山先生是我的老师。初见时,我还是儿童。亲见他奖励后进学生,拳拳之心,惟恐不尽;小有冤屈,必定曲意加以保护,呵责禁止侵害的行为,从来不肯在学校里摆威风,来向权贵献媚。他真是孔子的护法神,不仅是一代文宗,评判文章不屈抑读书人而已;而爱才如命,更不是后世学政使虚应故事装装门面所能及的。
曾经有位名士应试进了考场,作以“宝藏兴焉”为题的文章,误把山里宝藏理解为水下宝藏;文章誊写完毕才发觉,料想没有不落第的道理。于是作《黄莺儿》一曲写于文后,说:
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友朋看。
施愚山先生阅卷至此,也作曲一首与他唱和:
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哪曾见会水淹杀?
这也是先生风雅之一斑,爱才之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