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鹏飞一家的到来,让张鸣九意外的同时,也是十分高兴。带着这一家子进了内院,招呼苏赞派人将那大包小包的行李安顿好,紧接着便率众直奔聚福楼。
说起来,这聚福楼实际上并不是奉天将军增祺增大人名下的产业,而是实实在在张鸣九自己的东西。之所以被那么多人认为增祺才是这酒楼的大后台,只不过是张鸣九使得一个小小的障眼法罢了。
起初,聚福楼刚刚建起来的时候,张鸣九也曾有过把这座酒楼进献给增祺的念头。但也许是二者关系还没有如今这么近,这样贵重的礼物,增祺并不肯收。后来,随着酒楼的生意越来越好,张鸣九反倒有些舍不得送人了。但酒楼的名气已经打了出去,后台也传的越来越邪乎,这种可以增强影响力的传闻,谁也不会傻到站出来否认吧?于是乎,聚福楼是增祺的产业这个不是秘密的假秘密,也就越传越广了。
张鸣九请客,向来很大方。即便正是饮宴高峰期,他依旧吩咐掌柜腾出了三间空屋子。只要是他手下不当值的人,通通是见者有份儿。但可以参与,和可以和张鸣九在一个屋子里,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就算是王银铠、苏廷威这两个心腹干将,也没能有幸和他坐在同一个桌子边吃饭。铁面整天就在张鸣九身边转来转去,赶都赶不走,他在屋中,众人都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但除了那马鹏飞一家三口之外,还有一个人也被留在了屋里。
“九爷,小的还是出去吧…”王银铠来得稍晚一些,连屋子都没能进来。苏廷威尽管来得早,但还是被赶了出去。想起这两个人,‘有幸’被留在屋内的苏赞不禁低下头,怯懦的恳求道,“小的笨手笨脚的,怕伺候不好您。要不…小的去请王总办,或是…”
“不行!”对于苏赞的建议,张鸣九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你好不好是我说算。更何况,我已经习惯用你了嘛,他们不行,他们都不行。”
张鸣九固执起来,任是谁都拿他没办法。苏赞只得苦着脸应承下来,心里却翻江倒海,不停的盘算着该怎么跟那两位大佬赔罪。想起苏廷威退出屋子时,那明显带着嫉妒和敌意的眼神,苏赞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他不喜欢抢风头,而且抢风头是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的…
苏赞在一旁胡思乱想,张鸣九可没心思去理他。看着久别重逢的外甥,张鸣九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最后,还是不善言谈的马鹏飞起了个话头儿,给张鸣九讲起了他们这两年来的生活。
早在张鸣九还在额穆寨的时候,和樱桃的老爹王进宝的关系,就处于一种极微妙的状态。二人起初认识的时候,是结为了忘年之交。后来,由于马鹏飞看上了樱桃,再加上张鸣九在中间撮合,二人就莫名其妙的成了亲家。从那之后,王进宝对张鸣九就不自觉的有了一种嫉妒的心理。
说是嫉妒,其实也可能不大合适。只是二人放在一起,王进宝没有张鸣九那么有群众吸引力罢了。不论是在寨子里,还是仅仅是在马鹏飞这个三口之家里,王进宝都明显没有张鸣九那么大的影响力。这让老头子心里很不舒服,但张鸣九在,他又不好直说。
自从张鸣九离开了,王进宝的心思一下子就活泛起来了。开始不停的在马鹏飞等人面前刷存在感,可事与愿违,即便张鸣九走了,他依旧拉不来别人的目光。就连马成功眼里,都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位置。
直到几个月前,老头儿在寂寞中走完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王进宝生前也曾是寨子里这些人的领头人,心地善良,在别人心中的印象也是不错的,葬礼自然是弄得很隆重。但葬礼再隆重,老头儿也看不到了。这个时候再来后悔没有在他生前多陪陪他,让他开心一点儿,实在是没味道的很。
王进宝的去世,让樱桃在额穆寨彻底没有了羁绊,也失去了继续留下来的理由。一家人简单收拾了包裹,雇了辆马车,便往新民府来了。还好张鸣九每隔一阵子就会托人往额穆寨带一封信,马鹏飞等人这才能找到他。
“既然来了,就踏踏实实住下来。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说啊。”
“老舅,哪里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您这儿比起额穆寨,可要强得多了。”
马鹏飞客套的话,让张鸣九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道:“我又没问你,你急什么?再说了,这突然换了个地方住,怎么会没有不习惯的地方呢?我刚来的时候,就是浑身不习惯。”
“额,好好好,您说的是,栓子听您的就是了。”
张鸣九面前,马鹏飞向来是没有一点儿脾气。即便时隔两年再见,依旧是张鸣九是说怎样就怎样,他绝对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
没劲,张鸣九转转手里的杯子,向马鹏飞投去一个十分不满的眼神。两个人说话,你来我往针锋对,这才有意思嘛。两句话的工夫就大结局了,有这么聊天儿的吗?但个人习惯如此,他也没什么办法。
自觉无聊的张鸣九把眼神转向了一直埋头吃东西,此时已经席卷大半个桌子,差不多吃饱了的马成功。
“成功,都读了两年书了,学到什么东西没有啊?”
“当然了,我读了好多书呢。”马成功的语气中,不难听出浓浓的自豪感,但随即,情绪却又跌落了下来,“只是…”
“嗯?只是什么?”张鸣九摸摸他的小脑袋,笑着问道。
马成功看了对面的马鹏飞一眼,似乎还不大敢说。
“嗨,怕什么啊?说,接着说。”
大小王的问题,马成功可是分得清楚得很。只要张鸣九发话了,马鹏飞就是一肚子的脾气也不敢往外发,憋炸了肺也得强忍着。此时有了张鸣九的鼓励,马成功的胆子瞬间大了起来。
“只是学堂里学的东西,我都不喜欢。”
“你坐下!”张鸣九瞥了眼条件反射似的站起身,怒发冲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的马鹏飞,目光转向马成功时却瞬间柔和了下来,“成功啊,学堂里学的可都是古来经典,圣贤之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学啊?”
“舅爷,成功不觉得圣人之道有什么用处。”
“混账!你胡说什么!”听到马成功出言不逊,竟然开始侮辱圣人之道,马鹏飞终于忍不住了。竟然不顾张鸣九在场,冲动的张口便骂。
“嘿,我说你急什么啊?”张鸣九很是不满的瞪了他一眼,大有责备的意味。
“老舅,这…”马鹏飞还想争辩几句,但最终还是张鸣九独具威慑力的眼神占了绝对上风。马鹏飞低下头,“是,栓子不敢了,您别生气,别生气。”
马鹏飞服了软,张鸣九的目光再一次从他身上转开,移向了难言喜色的马成功。看起来,马成功有这种惊世骇俗的想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很可能曾经因为这个和马鹏飞之间爆发过冲突,当然,最终的结果肯定是毫无悬念的完败。
“成功,你说说看,为什么圣人之道没有用啊?”
在张鸣九的再三追问之下,马成功终于说出了理由。但张鸣九越听就越觉得,他自己才是破坏圣人之道光辉形象的罪魁祸首。
来到新民府这么些日子,张鸣九和洋人打的交道越来越多,手上经常能弄到一些洋人带来的小玩意儿。他自己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放在屋子里摆着也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怎么看怎么碍眼。索性趁着派人往额穆寨送书信的时候,托那人一并带了去。当然,带去的东西里也不都是玩儿的,偶尔也有吃的用的,甚至还有一本译成了中文的洋书。
马成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接触到了除了圣人之道以外的书籍。当然,这本书他自己是没法看的,但他又迫切的想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便把这本书带到学堂去,央求黄岐讲给他听。
对于黄岐这样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满脑子的诗书礼仪,孔孟之道的人来说,这样的洋书无异于流毒。在他的眼中,这就属于污蔑圣人之道的该死言论。但对于这种言论,他并没有采取果断掐死在萌芽之中的做法,而是选择了读给所有的孩子听,并且一边讲,一边拿着书里的东西和圣人之道对比,指出洋书里荒唐可笑的部分,然后大加嘲讽。
但无论在成人的世界,还是孩子的世界里,能当首领的人,都不大会喜欢轻易接受别人的想法。他们有自己的观念,对每件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所以,当所有的孩子点头称是时,马成功却皱皱眉头,自己思索起来。
比起黄岐的说法,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心。起码在他的眼中,那本洋书里说的东西,比圣人之道,说得更让他容易理解,更让他容易信服,也更让他觉得奇妙。
“洋人的东西确实不错。”对这一点,张鸣九自然是认同的。就是他自己,也在不停的向洋人学这学那,如果不好,他还学个什么劲儿呢?但对于马成功这种一棍子打翻一船人的看法,他却并不认同,“但这并不代表,圣人之道就真的那么不好。成功,无论在什么地方,想要立足,就要拿出足够的资本来。圣人之道能在咱们这块土地上千年不倒,那就是实力最好的证明。”
“可是,我确实觉得没什么用啊。”
“呵呵,我知道,圣人之道是很枯燥,是不大好学。”张鸣九轻轻摸摸马成功的小脑袋,淡淡的笑了,“但是,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说它没用,就不学了啊?古往今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舅爷,我…”
“好啦。”张鸣九摆摆手,打断了马成功的话,“今后,舅爷给你请两个先生。一个教你圣人之道,一个教你西洋玩意。等你把这些都弄懂了,再来说说,到底是哪个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