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平儿陪凤姐吃了饭,服侍洗漱完以后,才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只有丫鬟婆子在窗下听候。
平儿进入厅中,见她姊妹三个正议论些家务,说的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她家花园中的事故,见她来了,探春便命她脚踏上坐了,就说:“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只为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又是每人二两的事。我想咱们一月已有二两月银,丫头们又另有月钱。可不是又同刚才的八两一样,重重叠叠,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
平儿笑着说:“这有个缘故: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该有分例。每月有人买了,令女人们各房交送我们收管,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没有一个我们天天各人拿着钱,找人买这些去的理。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给我们。至于姑娘们的每月的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的,为的是当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闲,姑娘们偶然想要个零花钱,省得找人去。这不过是恐怕姑娘们受委屈的意思,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里的我们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探春、李纨都笑着说:“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哪里弄得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还得现买,就用二两银了,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弟兄儿子买来方才使得。要使宫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平儿笑着说:“买办的是那东西,别人买了好的来,买办的也岂肯和他善开交,他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买办。所以他们也宁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要是姑娘们使了奶妈子们,他们也不敢说闲话了。”
探春说:“因此我心里不自在。钱费了两起,东西又自丢了一半钱,不如竟把每月买办的这一项免了为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年前去赖大家,你也去的,你看他家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着说:“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着呢。”探春说:“我因和他们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戴的花儿,吃的笋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收入。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宝钗笑着说:“真是膏粱纨绔之谈。你们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些事,但因为你们也都念过书识过字的,竟没有看见过朱夫子有篇《不自弃》的文么?”探春笑着说:“虽也看过,不过是勉人自励,虚心浮词?哪里真是有的?”宝钗说:“朱子都行了虚心浮词,那句句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可能连孔子也看虚了呢!”探春笑着说:“你这样一个开通明了的人,竟没看见姬子书?当日姬子说:登利禄之场,必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着说:“底下一句呢?”探春笑着说:“如今只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宝钗说:“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大节日正事竟没经历。”李纨笑着说:“叫人家来了,又不说正事,你们可以先讲学问。”宝钗说:“学问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学问在前,便都流入世俗去了。”
三人取笑了一会,便仍谈正事。探春又接着说:“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起来,一年就有四百两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行的事。若派出两个懂行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的东西,一味任人作践了,也似乎糟蹋天物。不如在园子里的所有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成,能知园圃的,派她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她们交租纳税,只问她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门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会抱怨成年家在园中辛苦;四则也可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的工费。将这些节余,用来补不足,也很好嘛。”
宝钗正在看壁上的画,听她这么说,便点头笑着说:“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也!”李纨说:“好主意,这么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园子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她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平儿说:“这件事必须姑娘们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子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宝钗忙走过来,摸着她脸笑着说:“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了这些话,一套一个样,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说你们奶奶想不到。三姑娘说一套话出来,你就有一套话回奉,总是三姑娘想到的,你奶奶也想得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因——这会儿又是因姑娘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要果真交给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插,一个叶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份中,自然不敢讲究,每天和小姑娘们就吵不清。她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她们奶奶就不是和咱们好,听她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得变好了。”探春笑着说:“我早起一肚子气,听她来了,忽然想起她主子来,平常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她更生了气。谁知她来了,避猫鼠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些话,不说她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往日的情意。这一句话,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哪里还有好心去待人。”嘴里说到这里,不免又流下泪来。
李纨等见她说的恳切,又想她平常遭赵姨娘一次次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也都不免流下泪来,都忙劝她:“趁今儿清净,大家商议两件兴利除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场。又提这题外的事做什么?”平儿忙说:“我已明白了,姑娘说,谁好,马上派人,就完了。”探春说:“虽然话是这么说,须得回你奶奶一声。我们这里搜剔小利,已经不当,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行,若是糊涂多疑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她的乖似的。岂可不商议了再行呢。”平儿笑着说:“既这么着,我去告诉一声儿。”说着去了,半日方回来,笑着说:“我说是白走一趟,这样的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
探春听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的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参考,大概定了几个人。
又将她们一齐传来,李纨大概告诉她们。众人听了,没有不愿意的,也有的说:“那一片竹子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上交些钱粮。”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现有的大小的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宫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探春才要说话,有人说:“大夫来了,进园瞧史姑娘去。”众婆子只得去领大夫。
平儿忙说:“只是你们,有一百个也不成个体统,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领带进大夫来?”
回事的那人说:“有,吴大娘、单大娘她们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平儿听说,方罢了。
众婆子去后,探春问宝钗:“如何?”宝钗笑着回答说:“幸于始者怠于终,善其辞者嗜其利。”探春听了点头称赞,便向册上指出几个人来让她们三个人看。平儿忙去取笔砚来。
她们三人说:“这一个老祝妈,是个妥当的,她的老头子和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如今就把这所有竹子交于她。这一个老田妈,本是种庄稼的,稻香村一带凡有菜蔬稻麦之类,虽是玩意儿,不必认真耕锄,也须得她去,再仔细按时种植一些,岂不是更好?”探春又笑着说:“可惜蘅芜院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息之物。”李纨忙笑着说:“蘅芜院里更厉害!如今香料铺并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
怡红院不说别的,单说春夏两季玫瑰花,共摘下多少花朵?还有那篱笆上的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花、藤花,这几色的花草,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好些钱。”探春笑着说:“原来如此。只是弄这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平儿忙笑着说:“跟宝姑娘的莺儿她妈,就会弄这个的,上回她还弄来了些晒干了编成花盘葫芦给我玩的,姑娘难道忘了么?”宝钗笑着说:“我才赞你,你倒来捉弄我了。”三人都诧异,问道:“这是为何?”宝钗道:“这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一个闲着没事来办,这会子我又弄一个人来,叫那帮子人连我也看不起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她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她又和我们莺儿的妈极好,不如把这事交给叶妈,她有不知道的,不用咱们说给她,就找莺儿的娘去商量了。哪怕叶妈全不管,随便交与哪一个,这是她们私事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如此一行,你们办得又公道,于事又有利。”李纨、平儿都说:“很对。”探春笑着说:“虽如此,只怕她们见利忘义呢。”平儿笑着说:“没关系,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作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融洽得很呢。”探春听了,方罢了。又共同斟酌出几个人来,都是她四人往日观察出来的,用笔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