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杰莉无法再打起精神。她心中对男爵所怀有的,与其说是任何确切的感情不如说是一种理想的赞美:她近来已很少见到他,不可能让最初把他作为情人的那些想法发展很深远。那是一种极其浪漫的感情,像香气一样微妙,既能够活跃起来变成一种积极的原则,又能够死亡下去变成“一种毫无痛苦的同情”,正如眼前的情形一样。
他生病的消息,以及门上那个神秘的粉笔字,使她心烦意乱,脑里又不断呈现出他的身影。她在庭园的小路上踱来踱去,看着一个个的花心,却并没有想它们是什么。他最后一次请求是如果他让她去她也不要去;此时她问自己,难道门上的名字是在暗示她吗,让她到他那里去而不会违背她信中所保证的话?这样杰姆采取的策略便意想不到地产生了作用。
又过去了10天。她所听到的关于男爵的消息仍然是“卧病在床”,直到一天下午那个医生骑马飞奔到“山林小屋”去后,男爵快要死了的消息才像闪电一样传开。
玛杰莉感到难过,不知道她是否可以去看他,在他的床边祈祷;但她害怕冒这个险;这样48小时又溜走了,男爵仍然活着。她不顾自己胆怯,对他敬畏,几乎决定要去看望他,忽然在那个10月份的一个黄昏,有人来到门前找她。
她看见送信人的头映衬在低低的新月下。他是一个男仆,说自己一路赶到她父亲家,又让从那儿赶到这里。他只是带来一封短信,交到她手里后就走了。信中写道:
亲爱的玛杰莉·塔克——他们说我可能活不了啦,所以我想见你。今晚8点赶来吧。
一个人去那扇边门,轻轻拍4次。我那个可信的男佣会让你进来。那将是一个重要的场合。准备好参加一个庄重的仪式吧,我希望趁自己还行的时候把它举行了。
冯·克山森
11
玛杰莉脸色发红,同情中脖子和胳膊都热热的。年轻人敏捷的想象,女人分析问题时所采取的假定,把这种想法像箭一样直接向她射来:“他想娶我!”
她曾听说过类似的奇怪举动,在这当中人们把橙花和悲哀的柏树枝缠在一起。有时人们出于尊重,希望在临终时组成一种合法的家庭关系——这种关系他们健在的时候无意建立。
玛杰莉一时几乎不能说是兴奋;她自身就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对象。她既吃惊又羞怯,一会儿脸红一会儿发抖。她变得严肃起来,坐在孤零零的屋里,盯着炉火。7点钟时她断然站起身,十分安静地爬上楼,快速打扮起来。
她这样匆忙地梳洗,主要把心思放在了一双手上。这个夏季它们已被晒得有点黑,她抬起手有些焦虑地看着它们,尤其是左手的无名指。她用热水和冷水洗手,把只有乡下姑娘才知道的某些以蜜蜂和花做成的东西——一切她能够想到的——用到自己被晒黑的小手上,直到她自信它们已真的白得让一个有上百种头衔的丈夫满意了。她打扮完毕后,留话给埃迪说她要去散很远的步,便动身向着“山林小屋”走去。
她已不再像个姑娘那样步子轻快,而是走得像个妇女。穿过园林时她用自己的发音轻轻说着“冯·克山森男爵夫人”。听到这一称呼她非常激动不安,不得不暂停下来,一只手放在心口上。
那座房子3面都被灌木紧紧包围着,她几乎绕了它一圈才发现那扇小门。她一小时来所具有的果断精神在她站在门口的时刻却没有了。她停在那儿等鼓起勇气时再敲门,这时一辆马车在不远的正面入口处停下;她从角落里探看着,发现一个牧师和一个绅士走下车,玛杰莉觉得自己认出那人就是邻近镇上的一个有名的律师。她已不再怀疑所提到的仪式是什么性质的了。“这太突然,但我必须服从他!”她低声说,然后轻轻拍了下次门。
门很快被打开,那个男佣一定就站在门内。她心想他就是把他们载去参加舞会的男人——那个可信的沉默寡言的人。他一言不语把她带上后面的楼梯,穿过顶部一扇门进入一条宽敞的走廊。他让她在一间小梳妆室等着,这儿有一个火炉,壁炉上方是一面铁框镜子,她从中看到自己。只见每边面颊上都有一团红晕,其余部分便显得苍白;她的眼睛犹如上等的钻石一般。
她没坐多久那个男人就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她跟着他来到一扇遮盖着红黑帘子的门,他把门帘拉开,带她进了一个大房间。她面前的一张桌上放着一盏有罩的灯,她左边有一架黑色高大的四脚床,幔帐使她看不到屋子中央。这儿的每一样东西在她眼里都显得堂皇富丽,她因此感到迷惑,而她的个子、力量和美貌相比之下都逊色不少。给他带路的男人马上离开了,某个人轻轻绕过床帘一角走过来。他亲切地伸出一只手——颇以恩人自居的样子。他就是那个她一眼认出来的律师。这位绅士把她领向前去——好象她是一只羔羊而不是一个女人——直到床上躺着的人出现在眼前。
男爵的眼睛闭着,她进去时几乎没什么声音,所以他也没睁开眼睛。他苍白的面容差不多像床单一样白,黑发与浓浓的黑胡像用墨水在一张白纸上写下的破折号。牧师和另一位绅士坐在他旁边,她后来得知那位绅士是伦敦来的医生;男爵听到牧师说了几句话后睁开双眼。他一看见她就露出了微笑,伸出手来。
玛杰莉如果不是太感到畏缩和心悸以致无法做任何事情,她是会为他哭泣的。她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机械地和他握手,简直不能回答他那微弱的问话:“亲爱的玛杰莉,你看见我的情况了——你怎么样?”
在为婚姻作准备当中她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景。她对男爵的感情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朦胧的,现在无法使她产生信赖。她真希望自己没来。律师见男爵示意,就给她拿来一把椅子;这时男爵说了一些话,才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沉闷。
“我已被弄到了死神的门口,玛杰莉。”他说。“我想自己快要死了......这场病很让我不得安宁,因为就在生病前我收到了——你退回来的那个礼物,根据它和另外一些途径我得知你失去了结婚的机会......瞧,是我给你造成伤害,你可以想象这消息给了我多大的打击。在我整个生病期间这事一直让我焦虑不安......我希望在自己死前把这个错误纠正过来。玛杰莉,你总是很听我的话,我向你提出一个要求,虽然显得奇怪——你现在愿意听我的吗?”
她低声说道:“愿意。”
“那么好吧,”男爵说,“这3位绅士来这里都是为了一个特别的目的:一位有助于身体——他叫做医生;一位有助于灵魂——他叫做牧师;再一位有助于理智,他叫做律师。他们来这儿部分是为了我,部分是为了你。”
然后说话者向律师示意,他便走出门去。几乎马上他就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在他后面跟着一个身穿最好衣服、钮扣孔里别着一朵花、显示出一副新郎神态的——杰姆。
12
玛杰莉不禁发出一声尖叫。至于脸红的事,她这晚已经许多次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实在也没有什么这样的变化了,所以她的面色仍几乎和先前一样。啊,真是可笑!那个神秘的梦——那个可爱的词语“男爵夫人”!——它一路支撑着她。可眼前出现的不是男爵而是杰姆,他穿着白色背心,十分端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假如她没弄错的话,他的眼里甚至闪现出活跃的光彩。
对于杰姆为何令人惊讶地出现在这里可以作出简要说明。他先前决心无论如何要让男爵解释清楚,结果证明出乎意料地容易:男爵立即同意和他见面。然后男爵看到事情所面临的危机,便大方地把自己如何受惠于玛杰莉并与她相识毫无隐瞒地告诉了杰姆。显而易见男爵的陈述是真实的,他们的认识至此是清白的,他对自己造成的破坏所感到的悲哀,使得杰姆不再对他的资助人有任何怀疑,而是对于下一步该如何办坦然地征求男爵意见。这时男爵病倒了,他极希望在离世前看见两个青年结合在一起,便又让人叫来海沃德,提出了他们此刻就要实行的计划——通过特许在病人床边举行婚礼。对这一特许的申请之所以没有被拒绝,大家认为有一些原因,其中包括男爵的一些朋友在伦敦朗伯斯区所产生的影响,和他已故母亲对几个有功的教会基金所给予的仁慈遗赠。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男爵大概知道,在提出以此种方式举行婚礼这件事上,他对于她所产生的巨大力量会战胜她或许在情感上竖立起来的障碍——内心对杰姆的拒绝,如果不是他在场坚持,她对这桩婚事便因此不会默认。无疑他也预见到,在让她明确谁是自己丈夫前先安排她来到屋里才是有利的。
瞧,男爵对于事情结果的推测是正确的,但对于所含动机的推测却是错误的。玛杰莉在一些场合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其中之一便是在突然受到也许会让自己被嘲笑的羞辱时,她希望把这种羞辱隐藏起来。所以她刚一从最初的尴尬中恢复过来后心中的自负就嘱咐她忍受一切,而不要暴露她那可笑的失望心理。于是情况便这样发展着:
“过来,海沃德。”病人说道。海沃德走过来。男爵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握住她情人的手,继续说:“尽管最近她让你感到烦恼,但如果她不反对你愿意娶她为妻吗?”
“我愿意,先生。”杰姆立即回答。
“玛杰莉,你呢?这不过是在把事情纠正过来。你已经答应过做这位年轻人的妻子,当然应该履行你的诺言。你不讨厌杰姆吧?”
“哦,不,先生。”她用低微的声音干巴巴地说。
“我无法形容自己有多么喜欢他。”男爵说。“他是一个可敬的男人,会成为你好丈夫的。你必须记住婚姻是一个终身契约,在这当中脾性与世间地位的相适相容比转瞬即逝的激情更加重要,因为那种激情绝不会长久存在下去。好啦,在我回欧洲南部去告别世界之前,在我真诚的请求下,你同意让这个好男人幸福吗?我对此问题已表达了你的想法,不是吗,海沃德?”
“是的,先生。”杰姆强调地说,做了一下向自己颇有影响的支持者举帽的动作,却记起他并没有戴帽子。“虽然我无法指望让玛杰莉听从我的请求,但我觉得她应该听从你的请求。”
“你接受他吧,我年轻的朋友?”
“接受,先生,”她低声说,“如果他同意一两件事。”
“他肯定会同意的——是什么?”
“在我没有心理准备前我不能和他一起生活;我和他结婚的事还要暂时保密。”
“唔,你认为如何,海沃德?”
“任何你或她希望的事我都愿意,高贵的老爷。”杰姆说。
“瞧,她的要求不是没有道理,因这事由于我的原因仓促了点。那么咱们继续吧。我在信中暗示要举行一个仪式,你对此完全预料到了吧,玛杰莉?”
“是的,先生。”她费力地说。
“好的,我先前就这样认为;你显得并不怎么吃惊。”
我们现在把视线从卧室里的这个场面转到只几码远的一个地点。
当那辆玛杰莉在门旁看见的马车驶向“山林小屋”时,它不仅引起了这个年轻姑娘的注意,而且引起了一个男人的注意——他一段时间来一直在对面的草坪上慢慢地四处走动,正忙着什么活儿,同时吸着一支短烟斗。只需短暂观察一下他的行为,就可看出他是在把某些娇嫩的植物保护起来,以免被预期的霜冻伤害;他就是那个园丁。当门口的灯光照到进屋的牧师和律师的身影时——园丁不认识前者,只认识后者——他便若有所思地绕着房子转。来到那扇小边门时他又更加吃惊地看见它无声地为一个年轻女人打开了,她的容貌一时被照着,他因此看出那正是玛杰莉·塔克。
总之这事有些奇怪。男人回到前面的草坪,马虎地继续把掩蔽物放到一些植物上,不过他心里却显然想着别的。他在草坪上走动时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加上夜晚宁静,所以他不久听见头上那扇卧室的窗口传出低语。
园丁从一棵树旁拿来一把他那天钉钉子时用过的梯子,将它放在窗口下,爬到半中间,一面抓住一两颗钉试试是否把枝固得很牢,以此欺骗自己良心。他很快就满意地听到足够的话。透过窗帘他可以听见那个陌生牧师在做礼拜时的一些片断:他知道它们是在举行婚礼时的一部分用语,比如“合法妻子”,“无论更富有或更贫穷”,等等;他不太熟悉的那部分话声音或多或少有些模糊。
园丁高兴地得知一个婚礼正在举行,一时并没有想到婚约的一方竟然不是病中的男爵。他爬下梯再次绕过房子,只等到看见玛杰莉再次从那扇小门出来;这时他担心自己会被发现,便退回到他自己的小屋那边去了。
这屋子位于花园下方的角处,园丁一走进去有个戴着寡妇帽的漂亮女人就对他说话,叫他父亲,说晚饭已准备好很久。他们坐下来,但在吃饭当中园丁非常心不在焉,沉默不语,使女儿把头妖媚地偏向一边,说:“什么事,亲爱的父亲?”
“啊——什么事!”园丁叫道。“这对我倒没什么要紧,不过假如你办事有心计的话,也许对你非常重要。今晚在那个小屋里举行了一个婚礼!”他把所听到和看到的一切小心地悄悄告诉了她。
“咱们得依靠他们生活,”他说,“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应背后说上司的坏话——上帝原谅这个带有嘲笑的词语!——不过这当中有文章可做。她是一个不错的少女,所以,哈瑞特,你要在别人知道情况前尽快向她表示敬意。由于婚礼是秘密举行的,它也会被隐瞒一段时间——肯定要等到他死后——我想那时她就会自己占有这座房子,成为一个拥有1万英镑雄厚财产的寡妇,光彩照人。你也是个寡妇,她会和你作朋友,那样你就可施点小计得到一个舒适的住处了。”
父女俩在自己家里这样谈话时,玛杰莉正离开男爵的房子。她的确已结婚了。不过正如我们所知,她不是嫁给男爵的。仪式举行完后她似乎没什么不安,说她希望像来时一样独自回家。根据协议条件,大家当然没啥反对;她冷淡地对杰姆说了声再见,又十分平静地向男爵告别,然后就从进来的那扇门走了出去。她一独自安全来到阴暗的园中时就突然哭起来,眼泪一路落在草地上。在男爵的屋里她似乎感到恐惧和无助,现在她又恢复了理智和感情。她越是离开那个富有魔力的房间,没有受到房间主人影响,就越觉得她的行为真傻。她倔强地离开了父亲的房子,到这儿来服从男爵。她让人人都高兴,就是自己不快活。
然而,现在考虑为时已晚。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进奶奶家的;她没吃晚饭,也没去见亲戚或埃迪,而是直接上床睡了。
13
次日早上她出门到庭园里去时,奇异地感到她不再是自己而成了另一个人;她注意到杰姆静静地靠在园门上。
他点点头。“早上好,玛杰莉。”他彬彬有礼地说。
“早上好。”玛杰莉用同样的语调回答。
“请原谅。”他继续说道。“你今天早上走哪条路?”
“我现在哪里也不去,谢谢。不过一会儿后我要和埃迪一起去我父亲家。”她又叹口气。“我已经照他一直希望的办了,就是说嫁给了你;我和他之间已不再有任何理由存在敌意。”
“说得对——说得对。瞧,我也要走那条路,可以搭你一程,因为距离太远了。”
“不,谢谢——我习惯走路。”她说。
他们一直沉默着,门隔在当中,直到最后杰姆确信了,他显然无法再保持平静。“这是一件糟糕的事!”他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