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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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洒狗血(1)

贾成功终于有钱了。他做起了自由撰稿人。一篇一千字的散文,能挣一万多元稿费。每写一个字,就是十几块钱。

在《星期八》干了一年多,贾成功只攒下了6000多块钱。

他离开桃城来济南,是想赚大钱,混得牛“B”一些,可这样下去,人不人,狗不狗,灰头土脸,连牛“C”都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一个赚钱的门路,那就是做自由撰稿人。

1995年5月,贾成功去聊城拉广告。为了打发在路上的时间,他在济南长途汽车站买了一本《报刊文萃》。上面有一篇介绍自由撰稿人的文章吸引了他。文章叫《自由撰稿人笑容灿烂》,说在国际互联网普及之前,自由撰稿人是个很热门的职业,如果干好了,一年挣个几十万是小菜一碟。文章列举了北京、重庆、广西、福建、河南等地十几个自由撰稿人的情况。

他们每年的稿费收入,最少的也有30多万,多的高达60多万。

坐在家里,邮递员每天都送来一沓子汇款单。自由撰稿人的种类很多,有的给《家庭》、《知音》这样的妇女类杂志写“纪实”,有的给晚报和生活类报纸写娱乐新闻,有的写时事评论,有的写财经评论,有的写体育评论,还有的写散文、随笔。

文章还说,这些自由撰稿人之所以有这么高的稿费收入,主要是一稿多投(杂志的签约作者除外)。中国的稿费标准一直比较低,省级晚报一般不超过千字200元,少的连50元都不到;有些地市级报纸稿费更低,有千字5元的,也有千字3元的,也就是一包烟钱。但中国面积大、人口多,报纸杂志的总量多,广种薄收,大面积撒网,“拾到篮里都是菜”,收入还是很可观的。各省、各地市的报纸往往只在本省、本地市发行,即使一稿多投,外省、外地市的读者也看不到,不会损害任何人的利益。对于一稿多投,《着作权法》等相关法律法规也没有禁行性规定,法无禁止即权利。

看了这篇文章,贾成功热血都沸腾了,他觉得自己适合干自由撰稿人。“纪实”他不愿写,“时评”他不会写,而写散文、随笔却是他的长项。别人一年能挣60万,自己挣10万总可以吧?如果10万还挣不到,再减一半,挣5万应该没问题吧?

如果一年能挣5万,两年就能买下一套不错的房子了(那时商品房很少,房价也很低,1000元一平米就算高的了),就能在济南安家了。有了房子,又能挣钱,慢慢地就可以考虑“个人问题”了。

看完这篇文章的时候,贾成功乘坐的长途汽车都快到聊城了。他呼吸急促,浑身发烫,手心出汗,真想让司机停下来,马上下车,在路边等一辆回济南的车,马上回去,一秒钟都不等。可是,聊城那家广告客户已同意出钱了,还很热情,他还是决定去一趟。

和广告客户一起吃饭的时候,贾成功听到了孔繁森的一些事。那时孔繁森去世刚刚半年多,全国人民都在学习他。孔繁森的家在聊城地区行署大院内,是宿舍区的几间平房,家里的陈设十分简陋,沙发的弹簧都坏了。孔繁森在担任行署副专员期间,有一次他的老母亲想看电影,可是从家到电影院有好几里路,老母亲年事已高,腿脚不太灵便,家人就鼓动他叫一辆公车。以孔繁森的权力(他恰好分管行署的机关事务工作),这是一件不足挂齿的事,只要他说句话或有所暗示,工作人员就会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可是他不同意这样做。他出去转悠了一会儿,居然从建筑工地借来了一辆地排车,和侄子一起,拉着老母亲去了电影院。大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那辆地排车显得很寒碜。侄子很难为情,脸红脖子粗的。孔繁森却昂首挺胸,神情从容自若。路上他遇到了不少熟人,当这些人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都觉得不可思议。

听了孔繁森的这些事情,贾成功挺感动的。中国人的官本位意识比较强,对很多人来说,人生最大的理想是当官。因为当官可以公权力私用,利用社会公共资源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利益。这已经是一条约定俗成的“明规则”了。甚至一个乡长的老婆去菜市场买棵葱,都坐公车去。贾成功觉得孔繁森很了不起,也很潇洒,这种潇洒不是装出来的。

从聊城回来后,贾成功在出租屋里憋了两天,写了一篇千字左右的随笔《潇洒是一种精神力量》。以孔繁森的这件小事开头,然后写到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陶渊明的“耿介拔俗、潇洒出尘”,还有阮籍、嵇康们的“魏晋风度”,等等。最后跳出来,疾言厉色地发了一通议论:“潇洒是需要强大的人格精神力量的支撑的,伪装是伪装不出来的。

没有强大人格精神力量支撑的‘潇洒’极易蹈空,无法抵达潇洒的内核。时下,人们物欲膨胀。这当然可以认为是文明高速进步的特定历史阶段的社会心理景观,但对金钱顶礼膜拜,忽视自身人格精神的合理构建和塑造以及整体性协调,整个社会心态必然是浮躁的。潇洒在本质上是一种精神力量,要抵达潇洒,必须回归精神。”

这篇小文章给贾成功带来的稿费收入是一个让他吃惊的数字:12029元。从街头的打字社打印出来,复印了600份,寄到全国各地的报刊,不久就陆续收到了400多张汇款单。一个个数字加起来,是12029元。而当时,省级机关处级干部的月工资收入也不过2000元。

牛刀小试,就尝到了甜头,贾成功于是离开了《星期八》,一心一意做起了自由撰稿人。他需要一个固定的通信地址,为此专门从一家邮局租了一个信箱。那家邮局在火车站附近,一个大居民区里,有60个信箱,就像文件柜似的,在营业厅的一个角落里靠墙立着。每个邮箱租金是每月30元。

贾成功平均四五天写一篇小文章。那些小文章,并不是每一篇都像《潇洒是一种精神力量》那样来钱。有的他自己很满意,编辑却不喜欢,撒出去100份,只能收到五六张汇款单,除去邮费、复印费,连300块钱都挣不到。但总的来说,收入还是比在《星期八》强了不知多少倍,平均每月在4000元以上,比一个厅局级领导干部的工资收入都要高,而且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像拉广告那样遭罪——想想拉广告的时候受的那些苦,他都心疼自己。

贾成功没想到,不久之后,因为写这种小文章,一个他暗恋了很久的女人走进了他的生活。

那个女人叫钟晓梦,是《山东晨报》的编辑。《山东晨报》

是济南一家着名的生活类报纸。钟晓梦是这家着名报纸的“都市风铃”栏目的编辑。同时她还是个专栏作家,主要写游记散文,在自己编的版面上发表。贾成功经常买《山东晨报》,很喜欢她的文章。他印象最深的是她写大西北的文章,比如楼兰古国、阳关古埙、千年敦煌、马踏飞燕,等等。他记得她曾经一个人在甘肃敦煌的鸣沙山上哭,因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无边的孤独;他记得她曾经在新疆喀什的香妃墓前长跪;他记得她曾经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听蒙古长调,陶醉得要死……她好像特别喜欢废墟、荒凉之类,喜欢一切残缺的事物。

读她的文字,淡淡的忧伤和落寞总像一团雾,扑面而来,让人不由得猜测她的生活肯定也有某种残缺。她忘情山水,同时也塑造了“我”。她笔下的“我”兰心蕙质、优雅脱俗、知性睿智,还有些调皮可爱。这样的女人,就像大众情人一样,肯定能迷倒很多读者。

贾成功也不例外,已暗恋她很久。自从戴娜回了青岛,贾成功心里就一直空空落落的,觉得日子过得没劲,脑中那种叫多巴胺的物质都停止分泌了,就像女人过了更年期一样。他觉得心里要是有个女人爱着就好了,哪怕这个女人并不认识他,并不知道他爱她,可是他周围没有这样的女人。在《星期八》,办公室里倒是有个白玉兰,可是他心里并不爱她,而是对她充满敬畏。离开《星期八》当起了自由撰稿人,天天把自己关在南岗子街的出租屋里,低头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出门只能看见坐在小胡同里聊天的一群老太太和中年妇女。当他把目光放在《山东晨报》上,经常看钟晓梦的文章,渐渐就锁定了钟晓梦。

不知道钟晓梦从哪儿知道了他的地址,写信向他约稿。信很短,只有两三句话,大意是说,他的文章写得很好,希望今后能给她供稿,支持她的工作。信中还留了她的办公室电话和一个传呼号。她的字写得很有劲,像男人写的。贾成功喜出望外,撅着屁股坐在书桌前熬了两个晚上,把手头的几篇小文章整理出来,打印了寄给了她,并留下了自己的传呼号(刚买的汉字传呼)和房东家的电话。不久,那几篇小文章都陆续发表了。

9月中旬的一天下午,贾成功抽着烟,愁眉苦脸地在出租屋里转圈。他已一个多星期没写一个字了,不知道下一篇写什么,文思有些枯竭了。这时,女房东在楼下扯着嗓子喊:“小贾,电话!”贾成功急忙跑下楼。

电话是钟晓梦打来的。这是钟晓梦第一次给他打电话。她说她正在着名的江南水乡周庄旅游,明天就回济南。她还说,台湾女作家三毛曾经来过这儿。一个香港的剧组正在这儿拍摄一部古装电视剧,她见到了很多着名演员,顺便采访了好几个。

钟晓梦的语气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贾成功不知道她为什么告诉他这些,好像他是她的好朋友似的。贾成功对周庄没有概念,钟晓梦说了些什么他没听进去多少,只是觉得她的声音特别好听,清脆,甘甜,性感,比电台的播音员强多了。他身上有些酥麻。

钟晓梦最后说,晚几天她要去趟云南丽江,得提前准备版面,请他给她写篇稿子。“你必须给我写一篇。”语气带点撒娇的味道。贾成功很兴奋,浑身的细胞又蹦又跳。可是他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不知道写什么。他让钟晓梦给他想个标题。钟晓梦沉吟着说:“标题不多得是吗。你给我写一篇《庄园之梦》吧,怎么样?”贾成功说:“《庄园之梦》,好的,没问题!”

可是,标题有了,内容是什么呢?晚饭后他出去散步,边散步边构思《庄园之梦》。走了五六里地,到了繁华的泉城路,脑子里还是空空的。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又走了五六里地,到了人民商场,脑子里仍是一个字也没有。于是继续往前走。

走到大观园附近的时候,他忽然头皮一麻,脊梁沟子一凉,打了个寒战,在一秒钟之内,各种信息、意象、符码像电光石火一样在他大脑里聚拢、爆炸、整合、沉淀。小文章有了——人物有了,故事有了,结构有了,连结尾都有了。

他到了出租屋,来不及喝一口水,抓起笔来就写。

庄园之梦我有一帮搞艺术的朋友,穷兮兮的,聚到一起谈论最多的话题却是“假如有了钱,会过什么样的日子”,结果大家一致选择做庄园主,不买豪华别墅,也不出国,就在我们这个城市郊外的山里买下几百亩地,建造一座如梦如幻、如诗如画的美丽的庄园,过那种远离尘嚣、超凡脱俗、返璞归真的宁静生活。

我们的庄园比《蝴蝶梦》、《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等所有文学作品中的庄园都要美丽。庄园里的别墅用天然石块砌成,结实而朴拙,像欧洲中世纪的城堡。庄园里有大片的庄稼地和果园。粮食、蔬菜、水果全部自给自足,都是绝对无污染的绿色食品。我们像农民那样光着脊梁、赤着脚、戴着草帽侍弄庄稼,皮肤晒得黝黑。我们在青草地上摔跤,个个健壮得像公牛。我们脱得一丝不挂,一个猛子扎进清澈见底的河里,与鱼一起游泳。我们在月光下围坐在篝火旁吃烤羊腿,喝自酿的葡萄酒,醉了就躺在草丛里酣睡。雪花飘舞、万籁俱寂的夜晚,煮一壶咖啡,抽着雪茄,坐在壁炉边怀想年少时的尘埃与流浪,回忆过眼云烟的往事与旧人……我们种地、放牧、酿酒、赛马、打猎;我们读书、写作、画画、抚琴。我们健康、快乐,没有世俗的烦恼,自由自在得像田野里的百合花……

美丽的庄园让我们深深陶醉。可陶醉完了又禁不住嗟叹:那需要多少人民币呀!

为了建造庄园,画油画的冬子两年前去日本淘金。他先在东京一家赌场做清洁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带着自己的画参加了艺术品拍卖会。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在国内不被看好的画在这里十分抢手,一天成交额高达10万多美元。回到租住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他把那一大摞美元抱在怀里,禁不住失声痛哭。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他辞去了清洁工的差事,在星级宾馆租了工作间,潜心作画,隔三岔五拿去拍卖。

两年后,他银行账号上的美元已滚到了600多万。

冬子回国后,我们都盼着他赶快兴建自己的庄园。他只需拿出财产的一部分,就可以做庄园主了。可他在大饭店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就再也见不着人了。后来经常在报纸、电视上看到他西装革履、笑容可掬地出席各种签字仪式——他成了一家拥有雄厚经济实力的文化传播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再后来我们得知,他在市区最繁华地段买了套复式结构的豪华住宅,家里雇了三个保姆……

我们的庄园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我一位朋友是南方一家着名地产公司的副总经理,前不久挥师北上来到这个城市,很快就拿了地,两处楼盘同时在建。有一次,我们在一起聊天,我建议他去郊外的山上买地皮建庄园。他哈哈大笑,操着广东普通话,说我的这个建议“很好玩”。他说我不了解行市,有人搞过调查,只有没钱的人,为了逃避现实,才整天幻想做庄园主,可他们买不起庄园,而能买得起庄园的有钱人,又都忙着赚更多的钱,心态比较浮躁,没有闲情逸致躲起来做庄园主,他们也许想做庄园主,但顶多只是说说而已。

我琢磨着他的话,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

第三天下午,贾成功接到了钟晓梦的电话,她说她从周庄回来了,问他那篇《庄园之梦》写好了没有。贾成功说写好了,正准备给她送过去。钟晓梦说了自己办公室的门牌号,让他到报社后去她办公室坐一会儿。贾成功骑着车子去了报社,坐电梯上了楼。可是,到了钟晓梦所在的16楼,在她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却不敢敲开那扇门。他又坐电梯下了楼,把稿子装进一个信封里,让一楼收发室的人转交给钟晓梦。他有些不敢见钟晓梦。他心里有鬼,自己也不知道是个什么鬼。

贾成功刚回到出租屋,钟晓梦就把电话打过来了。钟晓梦问他到了报社怎么不去她办公室坐一会儿。贾成功撒谎说在楼下往她办公室打电话,电话没人接,以为她不在。她说不对呀,我一直在办公室呀。贾成功说电话可能打错了。钟晓梦说,刚才有个同事下楼,刚把稿子捎上来,刚看完:“非常非常好,真是太棒太棒了!”又说:“贾成功,你太有才了!”

听钟晓梦这么夸自己,贾成功咧着嘴笑,脸型刹那间由瘦长变成圆的了。他希望钟晓梦再好好夸夸他,嘴上却说:“你别夸我。这只是命题作文,我还没写出更满意的呢。”

钟晓梦说:“一篇命题作文,能写到这种水平,真的很了不起!你真是才华横溢,是我所有作者中最有才华的。”顿了顿又说:“那个庄园真美啊,那种生活真好啊。你这个人简直浪漫死了。”又顿了顿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贾成功笑着说:“你别谢我,是我该谢谢你。要不是你给我想了标题,我就写不出这样的命题作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