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他听取了赵雪晴的汇报,十分高兴,当即决定奖励企业文化部5000元,贾成功2000元,老司机、年轻厨师和摄影爱好者各1000元。这条“社会新闻”所能达到的宣传效果,也许10万元都买不来。
这样的“社会新闻”,贾成功还造了五六条,都是有人做好事不留名,最后经再三追问,才说是神马集团的。客观上会让人认为神马集团里都是好人,这样的好人,生产出来的产品肯定也错不了,尽管放心购买。
进公司半年多,贾成功就因工作业绩突出,风头盖过了赵雪晴。赵雪晴本来是公司里的红人,现在贾成功比她更红,都红得发紫了。董事长在公司大院里、楼梯上见了贾成功都笑眯眯地主动打招呼,如果离得近,还拍拍他的肩膀。这是别的员工得不到的礼遇。
几个月后,贾成功众望所归,被任命为企业文化部副部长。
这时,他来公司才一年零两个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普通员工混到了副部长,公司里还没有先例。
贾成功成了副部长,李菲是普通职员,两人在公司里的地位差距很大,大概在所有人看来李菲都配不上他。但他自己知道还不行,副部长的光环还不足以抹掉他农村穷小子的“胎记”。
他觉得当上正部长,就绰绰有余了。
这期间,李菲对他的态度很冷淡。李菲很少去他的办公室吃午饭了,偶尔去,也是和他的几个同事说说笑笑,眼睛里完全没有他这个人。在走廊里相遇,她很远就低下头去,不看他。
贾成功有事去她办公室,她也不理不睬的,头都懒得抬起来。
向来爱说爱笑的她开始郁郁寡欢。贾成功心里很着急,他担心李菲对自己的热度降下来,再和别人谈起了恋爱,那样他就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他必须一鼓作气,尽快当上正部长,越早越好。
可是,赵雪晴是公司的元老,又是董事长的同乡,要撼动她的地位并非易事。贾成功再有本事,工作业绩再突出,也可以认为是赵雪晴“领导有方”,善于调动属下的主观能动性。
事实上,很多单位的很多领导都是这样。“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话不错,但金子发光也是需要外部条件的,如果一直埋在几万米深的地下,它发个屁光。如果赵雪晴不“让路”,贾成功也只能跟在她屁股后头,当她的助手。
贾成功心里十分着急。他决定把这块“绊脚石”搬掉,自己取而代之。为此,他得硬着头皮使出些手段来。
贾成功的办公桌原来对着墙,当上副部长后,为便于和正部长谈工作,办公桌搬到了赵雪晴对面,两人对桌办公。这段时间工作不太忙,他决定向赵雪晴摊牌。他自裁了一叠小纸条,把要说的话写在上面,把小纸条传给赵雪晴。
所有的交谈都在纸条上进行。最后各自把小纸条收回,销毁。
贾成功:赵部长,你认识一个叫姜开蔚的人吗?
赵雪晴:认识,但不太熟。
贾成功:我五年前就在姜开蔚办公桌玻璃板下面见过你的照片。
赵雪晴:我们是大学同学。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贾成功:我想当咱们部的部长,你有什么办法吗?
赵雪晴:你确实比我有能力,我很佩服你。
贾成功:我有这种想法,心里很内疚。
赵雪晴:你不必内疚。从公司的大局利益考虑,你当这个部长是合适的,对公司的贡献更大。我当这个部长有些吃力,也许公司里还有更适合我的岗位。咱们可以各得其所。
贾成功:是的,我当这个部长,年薪不到2万,可是我能为公司创造20万、50万甚至更多的价值。
赵雪晴:如果我是董事长,就提拔你当这个部长。你来公司时间短,董事长还不了解你。
贾成功:我需要他了解我,需要他认识到我对公司的价值。
赵雪晴:我可以帮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但需要经过一些组织程序,你不要太着急。
贾成功:我可以等。放心,你和姜开蔚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雪晴:你不要再提他。如果你信任我,今后可以把我当成一个老大姐。
贾成功:谢谢你,老大姐。
此后,关于事情的进展,两人仍在纸条上交流。赵雪晴平时不苟言笑,这段时间却有些亢奋,午饭后在办公室里和大家有说有笑。平时,她对贾成功一本正经,这段时间经常叫他“帅哥”,说他有能力,是公司的中流砥柱。她的亢奋在别人看来有些莫名其妙,贾成功却心知肚明。贾成功也和她开玩笑,叫她“美女”。两人像多年的好朋友似的。赵雪晴还经常有意无意地说“董办”的人有些少,工作太忙了。贾成功心里一直有些愧疚,觉得对不起赵雪晴,就咬咬牙花去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大堆东西去她家里坐了坐。
一个多月后,公司下发红头文件,任命赵雪晴为“董办”
副主任兼任董事长助理,贾成功为企业文化部部长。两人同等级别,都是高管。除了他们两个,外人谁也不知道一纸任命背后的秘密。
在半年多的时间里,贾成功由副部长升为正部长,这种火箭速度又在公司里创造了一个神话。
大明湖以北大约三华里,很多年前有个小李庄,现在(1999年)仍然有个小李庄,现在的小李庄和很多年前的小李庄是同一个。小李庄的历史很悠久,最少有几百年了。新中国成立初期,小李庄是郊区农村,属北园人民公社,社员们以种菜为生。
后来济南城越来越大,小李庄才划归市区,农民也变成了市民,成了各行各业的产业工人。1999年的小李庄是一大片低矮、简陋、杂乱的民房。大部分是二层小楼。外墙是光秃秃的灰暗的水泥。临街的水泥墙体上少不了野广告,治不孕不育、尖锐湿疣什么的,还有“前方250米灌煤气”“此处禁止小便,谁小便死全家”的标语。高压电线密密麻麻,像蛛网似的。炒货店的小喇叭里一天到晚是“糖炒栗子,现炒现卖,好吃好扒”
的叫卖声。修自行车的中年人常年蹲在垃圾台下的角落里,因腰带系得太低,内裤和屁股露在外面一大截。花圈寿衣店的老板——一个60多岁的老头——有些聋,和谁说话都像吵架。
一群老头老太坐在路边,夏天乘凉,冬天晒太阳。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从某一栋小楼里传出来一片悲恸的哭声,那是老头或老太又“走”了一个。花圈寿衣店的老板喜滋滋的,嗓门高得一个街筒子的人都能听见。一个不丑也不漂亮的女孩穿得干干净净的,每天都站在街上,表情十分天真十分夸张,不管什么时候,见了人就嘴一咧,笑着问:“老师儿,你吃饭了吗?”
她叫丹丹,是个智障女孩,看上去在10岁到25岁之间。她的父母是表兄妹,近亲结婚。经常可以见到身材矮小、行色匆匆的南方人,他们租住在这片民房里,在外面租了门头房或商场的柜台做服装、茶叶、小商品生意。
贾成功和李菲就住在这个叫小李庄的地方。李菲家,一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二层小楼的二楼。这栋小楼在一条只有三米宽的小巷里。
每天早晨7点50分,一辆黑色桑塔纳准时停在李菲家楼下。
车刚调好头,贾成功和李菲就从家里走出来,在众多街坊邻居羡慕的目光中开车门、上车。每天下午5点10分,黑色桑塔纳准时来到小巷里,贾成功和李菲在众多街坊邻居羡慕的目光中开车门、下车。李菲家距离公司很近,步行顶多需要十几分钟。但按公司规定,贾成功这个高管享受车接车送的待遇。他觉得每天早晨走走路挺好的,本想谢绝这一待遇,但李菲不同意。即使她同意了,她的父母也不同意,他们需要街坊邻居们的羡慕。街坊邻居们都知道李家的女婿是个“当官的”。
贾成功是3月中旬被任命为企业文化部部长的,4月下旬和李菲结婚的。公布任命的那天下午下班后,他骑着自行车在李菲下班回家的路上追上了她,把她约到附近一家饭店里,正式向她求婚。李菲骂了他一句“混蛋”,端起茶杯泼了他一脸茶水,然后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贾成功只是拍打着她的后背,没有哄她。李菲哭了20多分钟,就坐到了他腿上,两人长时间接吻。吃完饭分手的时候,李菲已经情不自禁、柔情缱绻地叫他“亲爱的”了。
此后,两人开始频繁约会。其间,贾成功拜望了李菲的父母,也把李菲的照片寄给了自己的父母。他的父亲贾得福激动得连续三个晚上都失眠了,他的母亲激动得抹了几次眼泪。
4月下旬,风和日丽,槐花飘香,贾成功请了假,带李菲回老家,办结婚手续和婚宴。是公司派车把他们送回去的。贾成功这个虚岁33岁的人结婚,也成了轰动全村的“公共事件”。
在人们的记忆中,李菲是这个村庄多少年来最漂亮的媳妇,也是第一个大城市的女人。
贾成功穿着笔挺的藏蓝色西服套装,李菲穿着大红的毛料套裙,两人都光鲜照人。婚宴在院子里摆了十几桌。老二、老三从北京请假回来了,亲戚们都来了。所有的人都很高兴。贾成功的奶奶嘴里只有一颗上牙了,她坐在椅子里,陪着几个老婆子说话,笑得像孩童一样天真。贾成功的父亲贾得福脸上被人抹了锅底灰,他背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所到之处一片笑声。贾成功的母亲爱哭,当有人夸李菲漂亮,夸她有福气时,她就掏出手帕抹眼泪。
从老家回来后,五一节那天,公司又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婚礼,是集体婚礼,全公司包括各地分公司和办事处,共有30对年轻人结婚。作为企业文化部部长,贾成功当然要利用这次机会使劲“秀”一把,宣传一下公司。他和婚庆公司提前多次沟通,决定采用古式婚礼。地点在大明湖。所有的新郎、新娘都穿上鲜艳的古装,新郎峨冠博带,新娘云鬓凤钗,就像演古装戏一样。还租了几艘画舫,一字排开,让新郎新娘们游湖。场面十分热闹,让人恍若隔世。很多游客都看呆了。贾成功提前通知了十多家当地媒体,有报社的,也有电视台的。因为视觉效果极好,又有新闻价值,都给报道了,其中一家报纸还登了一个整版的照片。公司为这些员工举行集体婚礼顶多花费10万元,可是经过贾成功的策划,宣传效果恐怕50万也买不到。
贾成功本打算婚后和李菲住在海右小区的出租房里,还有两个月就到租期了,他想再交一些房租。但李菲不同意,说她家房间多,没理由搬出去住。父母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也舍不得她离开家。贾成功只好同意。
李菲的父母原来都是工厂工人,都下岗了。她爸爸是个能人,曾经当过车间主任,下岗后又被返聘回厂里,为厂里清欠债务,要回账来拿提成。他从小在济南地面上长大,社会上的小兄弟很多,他去要账,那些欠债的单位都给面子。他留着寸头,头发那么短还打摩丝;胳肢窝里夹个黑色皮包,每天早出晚归的。他喜欢喝茶,很酽的花茶。茶垢在茶壶里累积,成了“茶山”。
看着“茶山”不断增高,他喜滋滋的。每天早晨他都会拿出半个多小时的时间,专心致志地盯着“茶山”看。他还有个本事,就是让电表走字慢。实际用10度电,电表可能只走1个字,所以家里的空调、电饭锅、电磁炉能开就开。
李菲的妈妈迷恋传销,每天都带着“产品”到亲戚和街坊邻居家串门,发展下线。但她的“产品”好像从没卖出过一件。
她曾经是一起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件的受害人,被人骗了6万多。闲着没事的时候她喜欢去超市。超市经常搞活动,能买到特价商品。鸡蛋比市场上每斤便宜2毛钱,但不能多买,每次只能买3斤。为了省下那6毛钱,她每天早饭后都去排一个多小时的队。她很少看报纸,连省长是谁都不知道,但星期一的晚报是必须要买的,而且一买就是100份。因为这天的报纸有“招聘特刊”,很厚,当废品卖也划算,一份能赚4分钱。为了买报纸,她天不亮就起床,去报摊等着。她还热衷于偷水。
厨房和卫生间里,几个水龙头不舍昼夜地滴答,浴缸和几个大桶总是满满的。光偷的水都用不完。
老夫妻俩有一项共同的娱乐,打麻将。白天在外面辛苦一天,吃完晚饭就把麻将桌支好,开始搓,往往一搓就到半夜。
“麻友”比较固定,无非是李菲的叔叔婶子姑姑姑父,有时候人家有事不能来,三缺一,就把贾成功叫过去。贾成功一开始不会打麻将,后来被教会了也一点不感兴趣,但只能硬着头皮心不在焉地一块一块垒。李菲不会,也不学,她在卧室里看电视,看《读者》、《青年文摘》杂志。贾成功打完麻将哈欠连连地回到卧室的时候,李菲往往已经睡了,过夫妻生活的时间都没有了。贾成功觉得岳父岳母不光不心疼他这个女婿,连自己的女儿也不心疼了。
贾成功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累,身体累,心也累。多少年来,他养成了晚上斜躺在床上看书的习惯,现在,别说看书,看晚报都成了奢望。他的“心灵单间”被挤得无影无踪了。
每天晚上,关了灯躺在床上,直到入睡之前,这段时间对贾成功来说比金子都宝贵。这个时候他习惯听着李菲轻微的鼾声,在黑暗中想想心事。他觉得这个时候他的身体、意志都完全属于自己,他不再是神马集团的部长,也不再是李家的女婿。
到底是谁?自己的身份属性到底是什么?他意识到,他最鲜明的身份属性是:他是鲁西南那个小村庄那个因为挨饿少上了半年学而没有成为“国家干部”、一辈子心高命薄的农民贾得福的儿子,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农民贾得福的血液。可是,既然如此,此时此刻他怎么躺在了济南小李庄的这处民房里?这就是他梦想多年的城市生活吗?他有些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