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了,他扭头看了看窗外,看见附近一幢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映着一轮锅盖那么大的红彤彤的太阳。
他抬头看了一眼挂钟,5点多了。天马上就黑了。他关了电脑,但仍坐在电脑前发呆,琢磨着晚饭吃什么、上哪儿去吃。他想喝羊肉汤了,再吃两个吊炉烧饼,如果还有胃口,就再吃点肉丝蒜薹、芥末金针。千佛山下有一家鲁西南风味的酒楼,羊肉汤味道很好,他想开车去。
贾成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时,有人敲书房的门,声音很轻。他身上的寒毛一下子乍起来了,脊梁沟子发凉,急忙开了门,是李菲。同时一股好闻的羊肉汤味扑进了他的鼻子。
李菲站在书房门口,说:“吃饭吧。”贾成功愣了一下,跟着李菲去了饭厅。他写《萧燕燕》入戏太深,把李菲给忘了。
李菲炖了半锅羊肉汤,炒了一盘肉丝蒜薹,拌了一盘芥末金针。主食是吊炉烧饼。贾成功想吃什么,李菲就做了什么买了什么,贾成功觉得简直有些神奇。茅台酒也给他斟好了。李菲坐在他对面,看了一眼餐桌上的饭菜,问:“怎么样?”他说:“很好很好。”他今天码字比较顺,心情不错,饭吃得香,酒喝得也香。李菲问他本子写得还顺利吗。他说挺顺利的,眉飞色舞地讲萧燕燕的故事。李菲神情专注地望着他,像小学生听老师讲课一样。
贾成功大约喝了六两茅台,有点晕晕乎乎的,就走进卧室,想躺一会儿。一推开卧室的门,他就愣住了。卧室变样了。床单换了,被罩换了,枕头换了,床头灯也换了。李菲在厨房里收拾碗筷,自来水哗哗地响。贾成功很舒服地躺下来,望着天花板,心里有些恍恍惚惚的。下午的几个小时里,李菲应该出去过,她是怎么进来的呢?他看见床头柜上有一串钥匙。那串钥匙是从他裤腰上解下来的;他的裤子挂在衣柜里。他看见李菲带来的那件毛衫(装在精美的包装盒里)也在衣柜里。李菲是来给他送毛衫的,送了毛衫却没走,饭都给他做两顿了,还帮他收拾房间,现在还没走的意思。她收拾好碗筷去卫生间洗澡了,他都闻到洗发露和沐浴露的香气了。他一连翻了两个跟头,闭上眼睛,“嘿嘿嘿”地笑了。
李菲穿着睡衣,披散着长头发进了卧室,让贾成功也去洗一洗。他就去洗了。洗完澡他钻进被窝,发现李菲从头到脚一丝不挂,双颊绯红。两年多不见,她的身体好像更白了,也更丰腴了……
在此后,他们非法同居了几个月。李菲对他的照顾可以说是体贴入微。她知道他是鲁西南人,爱吃鲁西南风味的饭菜,就变着花样从鲁西南风味酒楼往回买。比如肉松烩白菜、红焖羊肉、拌羊脸儿、煸金蝉等等。她悟性较高,有些菜吃一次就会做。她每天中午都骑着摩托车回来给他做饭。她还经常看养生保健类的文章,什么东西对身体有益就让他吃什么。贾成功总觉得心里有一些话想和李菲聊聊。可是他正在写《萧燕燕》,又什么都不愿多想。他给了李菲一张10万元的银行卡,让她随便花。
转眼春节快到了。这个冬天不太冷,贾成功想回老家过个年。自从和李菲结婚后,他没回老家过过一个春节。李菲主动提出陪他回家过年,她说在农村过年热闹,在城市里一点意思都没有。贾成功当然希望李菲能陪他回去过年,好让父母知道他们没离婚,只是他没主动提出来,等李菲表态;如果李菲不陪他回去,他表面上看起来会若无其事,但心里会气急败坏。
李菲买了很多东西,包括妹夫在内,给每个家庭成员都买了礼物。车后备厢里塞得满满的。其中给老头子买了一套深灰色毛料西服,还有领带。这是老头子平生第一次穿西服。老头子穿上西服,打上领带,外面披着黑呢子大衣,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像个大干部似的。给老太太买的外套很时髦,显得很年轻,有几分雍容华贵。老太太说她都不敢穿出门去,怕人笑话,但她拿着镜子照了又照,还是穿着出了门,逢人就炫耀说这衣服是大儿媳妇从济南买的。
自从奶奶去世后,贾成功每次回老家,都去奶奶住过的屋里,在遗像前站一会儿,有时候还住在这个屋里。到家的这天傍晚,他又去了。大概因为要过年了,他想起以往和奶奶一起过年时的情景,忍不住又流泪了。李菲悄悄地进来了。她盯着奶奶的遗像看了一会儿,就开始抽泣,继而跪下来,号啕大哭。
贾成功觉得有些突然,他本来在流泪,这时止住了泪,抓住她的胳膊使劲拉她站起来。她站起来,仍是大哭不止。过了一会儿,母亲进来了,劝她不要哭了,说奶奶去世的时候,知道他们工作忙,赶不回来,也没谁怪他们。没想到,听母亲这么劝,李菲哭得更恸了。母亲不知如何是好。李菲为什么哭得这么恸,贾成功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不劝她,一句都不劝,只是不断地给她递面巾纸。过了一会儿,老头子和老二、老三也进来了,李菲这才渐渐停止了哭。
李菲在家,为这个家增添了不少欢乐气氛。包括老二媳妇、老三媳妇,全家人都愿意和她说话。老二、老三的孩子,“大娘”、“大娘”地叫得很亲热。老二的儿子、老三的女儿喜欢和大娘打羽毛球。小梅的女儿来走亲戚,和“妗子”玩了半天跳绳,都不愿走了。李菲喜欢抱她,搂得很紧;还爱亲她,恨不能从她的小脸上咬下一块肉来。老太太和小梅看她这么喜欢孩子,都劝她赶快生。她说头几年工作忙,怕耽误工作,不敢生,现在条件好了,也不怕丢饭碗了,怀上就要。
回忆过去,最让贾成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为了报复李菲,和她复婚又离婚。他认为李菲的死和他的这一恶作剧有某种因果关系,为此他时常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大骂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写剧本《萧燕燕》期间,李菲来照顾他的生活,他心里还是很满意的,也很依赖。但他只是被动享受,潜意识里并不希望她对自己这么好,内心里也并没把她当老婆。他一直想找机会和她好好聊聊,却又觉得这事挺复杂,不知道如何开口。再说,他还写着剧本,不希望被这事干扰,所以一直拖延着。其实,几个月来他心里一直很纠结。
《萧燕燕》写了6个多月,2004年5月中旬完成。贾成功从头到尾顺了一遍,感觉很满意。他发现自己的潜能很大。
在写作之前,他想象不出写完后会是什么样子;写完后才发现,居然如此丰富、博大、精妙、生动,有些不敢相信那些奇妙的文字是自己的手指敲出来的,那些个性丰满呼之欲出的人物和细腻可感的细节是自己造出来的。人大概都有某些方面的潜能,只是很少有契机被激发出来,平时自己都不知道。
5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六,贾成功通过电子邮箱把剧本发给了钟晓梦,请她找专家给把把关。这天晚上李菲做了一桌子菜,说要庆祝一下。贾成功喝了一斤半茅台,有些高了,衣服都没脱就上了床。喝了酒身上热,夜里他把被子蹬了,结果第二天醉意还没消,又感冒了。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思维和表达很迟钝,自己说话就像听别人说话,还隔了一层玻璃。他下楼想去小区门口的药店买感冒药,却进了超市,在里面转了一圈,就是想不起来买什么,空着手往外走的时候,看见交款台后面的货架上摆满了香烟,就买了一条软中华。回到家里才发现,自己因为感冒,其实一点都不想抽烟。李菲哭笑不得,下楼给他买了感冒药。
午饭后贾成功睡了个午觉。起床后还是昏昏沉沉的。李菲让他坐在沙发上,说要和他商量个事。他就坐下来。李菲说,明天是星期一,她想去办个手续。贾成功问什么手续,她说结婚手续。她说,他们在一起都半年多了,也该办手续了。贾成功忽然有些头疼,脑瓜子就像要裂开了一样。他揉了揉太阳穴,瓮声瓮气地说,好吧。
领到结婚证的第二天一早,两人正吃早饭,李菲告诉贾成功她怀孕了,已经一个多月了。听了这话,贾成功愣在那里。
李菲笑盈盈地望着他,一脸幸福。贾成功的脸阴沉下来,说:
“去做了吧。”李菲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李菲弱弱地说,前些日子本来想告诉他,可是怕影响他写剧本,所以就没说。
贾成功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就进了书房,站在窗前抽烟。李菲收拾了碗筷,跑进卧室,趴在床上嘤嘤涰泣。
李菲再也没多问什么,只好去堕了胎。她请了假,回父母家住,让她妈妈伺候小月子。
贾成功开车去了北京,想和钟晓梦谈谈剧本的事。他住在潘家园那套复式结构的大房子里,并置办了一些家当,看起来像个家。钟晓梦把中戏和北电的两位教授请出来吃饭。两位教授刚看完本子,都认为写得很好。一位教授说,本子如果想卖的话,他可以做经纪人,最少可卖100万元。钟晓梦说,200万也不卖,我们要自己拍。这两位教授是业内的专家,得到他们的肯定,贾成功心里很踏实。
贾成功天天和钟晓梦厮混,做爱、吃饭。钟晓梦不断安排他和一些影视演员接触,一起吃饭、聊天、打高尔夫。这些演员有着名的,也有不着名的,对贾成功都很客气,大都叫他“贾总”。贾成功心里有些受宠若惊,但极力不动声色。有的演员对他特别热情,邀请他去天上人间会所。他心里明白,他们都想上他的戏。他不想欠他们的,今后有机会要还人情。
钟晓梦还经常叫来一桌子小美女陪贾成功吃饭。这些小美女大都是北漂,想在演艺圈里混,得知他要开影视公司,都很巴结他,有的叫“贾总”,有的叫“贾哥”,有的还尊称“贾大爷”、“贾老”,嗓音的含糖量一个比一个高,如果他体内缺钙的话,骨头都会酥了。吃完晚饭一起去K歌,一K就K到半夜。在包厢里,小美女们都喜欢往贾成功怀里钻,都喜欢坐在他大腿上。一开始,贾成功怕钟晓梦吃醋,想收敛一些,可是钟晓梦懒懒地坐在沙发里,嗑着瓜子,看上去一点都不在乎,于是他也无拘无束地和小美女们嬉笑。有4个小美女在钟晓梦的鼓动下还要了贾成功的手机号,之后给他发短信,请他有空到自己屋里坐坐。贾成功闲着没事的时候,就把自己倒饬得头光脸滑的,开车去找她们……
还是北京好,似乎连呼吸都比在济南顺畅,贾成功都不想回济南了,想尽快把影视公司开起来。但济南他还是要回去的,他要回去离婚。闲下来的时候他经常想起李菲,越想越觉得李菲太势利,不是真爱他。回忆非法同居的几个月,李菲对他越好,他心里越恨她。因为在他看来,她的目的性太明确,那就是和他复婚。尤其是怀孕一个多月了才告诉他,这分明是逼他就范。
而他不吃这一套。
贾成功和李菲互发了一些短信,讨论离婚的事。李菲同意了,什么要求也没提。
贾成功回到济南,办了离婚手续。上次办复婚手续是5月24日,这天是6月7日,前后只有13天。贾成功想把那套95平米的房子赠予给李菲,李菲不要。趁李菲不注意,他把一张30万元的银行卡(装在信封里,写了密码)塞进她包里。几天后他把那套房子及大部分家具卖掉了。
济南再也没有他什么了,他去了北京,再也不回来了。他是1994年离开桃城来的济南,现在是2004年,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