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岸的九十九个敢死战士因为力量过于悬殊,一个个倒在太平军乱刀之下的时候,田嘠兴恕在北边果断点燃了敌人的炸药库,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淹没了一切厮杀,那些无数炮位蹿起的冲天火柱顷刻间连城一片火海,将天空染成血色。田嘠兴恕炸毁了太平军整整十二门大炮,而他却毫发为损地回来了,并按照先前的约定,手里举着一只表示袭营成功的灯笼,飞快地绕着圆圈,由北而南。“冲出去!”那位封疆大吏高声喊道,他为此心急如焚地等待了很久,他手下的大将鲍起豹朝天放了两枪,一枪是令城外各镇绿营发起猛攻,一枪是令守城的兵勇打开城门。太平军嗷嗷叫着,万余人损兵折将,夹着尾巴向东逃窜去了。这一次的战役,田嘠兴恕不仅认识了骆秉章,还得到了左宗棠的欣赏。不过他显得有点无知者无谓,并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起,连跪拜礼都没有行。骆秉章身材堪比自己不过半斤八两,左宗棠外表桀骜不驯,内心未必比他坚强。“娘妈皮的!原来和老子一样。”他骂了一句丑话。不过他很高兴的是他被破格录用,当上了一名哨官。
田嘠兴恕最令人欣赏的地方在于他常常会以少胜多,出奇制胜,他在江西的上高县孤军奋战,被石达开的两个族弟重兵包围在英冈岭,激战中,他的左手被砍下了三个指头,身上伤痕累累,仍然与他的兄长田嘠兴胜、堂兄田嘠兴奇以及同乡沈毛狗等人一起拼死搏斗,手提大刀在敌阵中左奔右投,在毙杀了太平军千余人后,冲出了包围圈。曾国藩被困南昌府时,他率领那些马草帮,以筸军五百营勇击溃六千之众的石达开部,迅速收复万载、袁州等地,得以脱险后的曾国藩也忍不住频频回首,觉得他有点高深莫测。
筸军名声大噪,战争越激烈,他们就觉得愈过瘾。不管是田嘠兴恕,还是匡嘎恩其,都在湘军中脱颖而出了。
而对于祖母菊在和姑姑匡嘎沃金来说,却有如度日如年,她们急切地盼望亲人归来,都快盼成病了。小红钱却一刻也没有失去静待绵羊一般的极佳的自制力,她看着她们郁心冲冲的表情,听着她们周而复始的唠叨,总是莞尔一笑。“放心吧,他马上就会回来了,”她用肯定的语气对她们说,“到时什么样的人也得听从我的安排。”
小红钱一刻也没有放松对女孩们的训练,到最后几乎是脱下一切禁忌与道德规范,要求赤裸裸地躺在床单上,温和地爱抚自己,自由地表达自己,并让她们四处滚爬、呻吟、呜咽。这其实就是意淫完成想象做爱。
“要像动物一样,在地面上爬行,像一头母狮子一样,摇摆着,扭动着往前爬行,”小红钱说,“想象动物发情的样子吧,有其他动物过来一起蹭来蹭去的,还有的动物干脆过来骑在自己身上交配,接受,像动物交配时一样叫着……”
姑娘们还是比较被动,虽然感觉到自己有渴望,但是不愿意主动,似乎主动就需要自己去承担羞耻感。“找到别的动物,也骑上去玩,猛烈地让对方发出叫床声,就不会那么羞耻了。”小红钱继续教导说。
就像小红钱预料的那样,匡嘎恩其在大的一次战役结束后回到家里来了。他此次回来的原因大多为例行公事,除了奉命回乡招募兵勇补充兵源,还带回了田老官的骨灰。据田老官生前的意愿,他死后不必流芳百世而树碑厚葬,只求得一干爽开阔之地入土为安就心满意足。匡嘎恩其为此专门找到了自己的外公廖嘎宗顺,让他在处理安葬的善后事项时倾心尽力,不要有任何差池。廖嘎宗顺为了更加快捷,把他的两个儿子廖嘎天元和廖嘎恩猪都喊来了,强行对他们分布任务,要他们安照他的办法干。他们忙了七天,主要是做道场超度亡灵,打绕棺念经,唱丧堂古歌,然后是架罗盘择地。说实话他在做这一切时只有最好没有更好了。骨灰下葬的这一天早晨,落了点蒙蒙细雨,满山飘逸着雾岚,这种理想的时辰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要靠碰。廖嘎宗顺暗自庆幸主人的缘法,觉得真是贵人福大,更是自己诚心所致。但下葬的时候,廖嘎宗顺两眼昏花,冷汗直冒,牙齿打颤了。他按常规把棺材的准心偏离已经用罗盘瞄准定位了的向子一点点,这样做是因为不会亏他这一方,这是每个巫师为保护自己都具有的素质。但他这次却那样不顺手,移来移去动来动去的,等到掩土盖棺后,才发现坟的中心不仅对准了向子,还和用墨线拉出来的一样。回来的路上,下了点雨,廖嘎宗顺躬着背一语不发。蒙蒙细雨飘过不停,他的衣襟和鞋子都阴湿了,也没想要遮一遮,像在费劲地等到天晴。他的小儿子廖嘎恩猪隐隐明白了父亲一定遇到了什么上当的事情,他从他的背影中不仅感到了父亲一下子苍老得这么厉害,还感到了可怕的阴森。这一刻里,多年来父亲的巫道生涯在他身上留下了多少深深浅浅的爪印鞭痕,以及无法寻找的内心多少大大小小的创伤癍疤。这激起了他的怜悯之情。“我们躲躲雨吧,爸爸,”廖嘎恩猪说。
“我不能停下来,死神要来带我走了。”廖嘎宗顺说。
“怎么可能?你没有一点病,爸爸,莫开这样的玩笑。”
“病人床上躺,死人路上行,这是老话,”廖嘎宗顺说,觉得今天做了自己一辈子最蠢的事。
回到家里,廖嘎宗顺忙着销毁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一切遗物,必须换洗的衣物鞋帽、睡觉时防蚊的麻布帐子、抽烟的烟袋及喝水的碗等。他还清理了行巫间,将那些放置规整有序的法器一并丢了出来,有几幅不知哪朝哪代传下来的弥陀画烟熏火燎一般,正好可以用来点火。最后,他还郑重其事地交待了后事,“请你们记住,”他说,“不要办什么丧事,最好的办法是天亮之前把我抛尸到城边一口泥塘里下沉,那可是一块可以令后代发迹显要的牛形地,如果再有几拢稻草的话,那就更妥帖了,因为牛吃的是草,粮草为万物之本,后代不仅丰衣足食,官运亨通,前程更会如日中天……”
“你要干什么,爸爸,”廖嘎恩猪对他颤巍巍的手和真的等候死亡来临一样的不寻常的唠叨很是吃惊,不由得问。
“我要走了,”他又说。
他的大儿子廖嘎天元在刷房子,他准备用一把刷子和无数桶石灰水把屋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刷一层白色,这样既漂亮又可防蚂蚁。这石灰还是修虹桥时灰窑里的余烬。这完全源于他即将继承父亲的事业,所以精神特别好,嘴里还哼着一些老歌。他进来时,以为父亲在神叨,还冲他做鬼脸。廖嘎宗顺又一次慎重交代了自己的后事,指明自己将要去的地方:“从现在起,你们要把我的话记牢,那不是人人都可以找到的地方。”廖嘠天元立即觉得事情变化得太不寻常,但仍然相信那是父亲一贯古怪的举动。“你那样子简直是吓我们。”大儿子说。
“记住,我可是替人看了一辈子的地,”廖嘠宗顺说,“现在,我也要替你们着想,也给自己一个安身之处。”
事情就是这样。那天夜里廖嘎天元和廖嘎恩猪听到了两只猫不停地在屋子周围“呜哇呜哇”叫唤,声声凄厉,像人在哭,吵得他们一夜无法安睡。过后听到有东西发出一声巨响。“那是猫儿叫春,该死的猫!”廖嘎天元对弟弟廖嘎恩猪说,但还是不太放心,过一会打开父亲房门时,但见父亲平躺在床板上,僵硬了。晨光熹微中,他的脸一片青白色。
“你是诸葛亮啊,连对自己过身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兄弟二人悲伤起来。
那一天,廖嘎天元和弟弟廖嘎恩猪不再惊动任何人,天黑时两兄弟轮流背着父亲来到了那口泥塘边,虽然心里做好了可以承受的准备,但仍然不由得浑身一颤。塘边长着一排的杨柳,枝条随风而摆,长发飘曳的样子。他们突然觉得应该给父亲盖一点东西,抬头四顾,发现泥塘坎上堆着一堆可以遮裹的稻草。
而那时候,匡嘠恩其正抖露着一件蚕丝背心,那是他攻打南京时,从天王府那儿弄来的,准备连同一顶瓜皮帽和方口布鞋一起郑重地送给外公。
匡嘠恩其给祖母和姑姑带来了很多首饰珠宝和漂亮的衣物,有些是当地从未见过的,华丽高贵得让人不敢去穿。想到她们为他那样担惊受怕,他内心充满愧疚。相聚的快乐还没过去,祖母菊在就将那十八个女子推到了匡嘎恩其的面前让他挑选。那些女人个个娇态百媚,散发着一般男人不可拒绝的异香。祖母亲自坐阵,孙子的一频一笑,一蹙一动也全在她的眉目之间流淌,她能感受他其间的微妙变化。匡嘎恩其做出并不想忤逆祖母的样子,身着戎装,英姿勃发,跨着战马穿梭来去,目光炯炯有神,倒令那些爱口失羞的女子惊羡不以,她们向他的脸上吹气,不断弯曲伸展肢体迭放爱情之箭。这使得个性倔强而好强的祖母内心充满了一种骄傲和自豪。她神情端庄,却充塞着一种暖洋洋的笑。过一会匡嘎恩其下马,在她身旁恭立行礼,说祖母,这些孩子,他将她们称为“孩子”,并说个个腰身过于纤细,腿不够粗短,脚板也太过平直且小,不是他想要的那种标准。原来他将她们全当成了要招募的士兵。祖母摇头太息,把小红钱叫了过来。
“你不是说能摆平这件事吗?”祖母不客气地说。
“是的,或早或晚,他都会被女人迷惑。”小红钱的情绪一落千丈,她再才醒悟到自己是多么的无聊,和深刻地感到自己的人生有多么的失落和失败。
当天夜里,小红钱脑门发烧,浑身灼热,她借机要到南门坨的一口水井里喝水,再也没有回来。匡嘎沃金当她是为了保存面子才豁出去的,她甚至没有拿走自己的那件钱衣。小红钱一走,匡嘎沃金和祖母更觉得拿匡嘎恩其没有什么办法了。
为筸军补充兵员的事比匡嘠恩其预期要顺利得多,这完全得力于他的姑父也就是匡嘠沃金的丈夫,那位优秀的兵备道付籁。虽然他没有参与前线作战,却一直为加强边地的监督,督促整饬属地兵备而不停忙碌。稍后又在地方积极地招兵买马,创办团练。这是朝廷开战之初就确立的御匪大计,想以此对太平军双面攻击。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大多要依靠地方官员和缙绅捐资,由他们牵头承办,经费由所属辖地民众分摊,办团者还有权向所属地摊派相应的钱粮。这其实近似于一种私人行为,不过办团得力,成绩显着者,可授军功,并由地方官破格保举,入仕为官。让官府承认你办团的条件是至少要拥有三百团丁,团练的建制要以“虚额”的形式编入提标下面的绿营队伍,即平时团练操练时在各自属地,战争需要时,团首则必须无条件接受正规提标下面镇、协一级指挥官的统领和调遣,率兵参战。
兵备道付籁在办团练之初几乎走访了镇筸城里的所有缙绅,缙绅们一方面垂涎于官爵的高位,一方面又很掂量口袋里的碎银,这让他感到事情有点棘手。一个月后,他能列举出的团丁的名单不超过两百,建一只团练都不够。等到匡嘠恩其回来时,他把他们全部送给他,做了个顺水人情。匡嘠恩其总以为那些来自乡下的兵士是很乐意的,因为在镇筸,本地的光荣原本是从过去无数勇敢流血博来的,这是年轻人的出路,也是年轻人唯一的出路。等到和他们成了朋友,蹲在一个战壕,发现有些人的想法实在可笑。乃贵是因为想给自己的新娘介银争一幅玉手镯,杨嘠岩宝是因为赌掉了自家的一头水牛跑路,张嘠文德天生想当将军,那个像女孩一样腼腆白皙的玉比,则因为极度地害怕世袭苗医。至于他的两个舅舅廖嘠天元和廖嘠恩猪,则因为父亲的暗示,即那块可令子孙后代升官发财的牛形地而让生活起了根本性的变化。不过一点都不灵验,因为后来兄弟俩刚上战场就死于敌人的一次乱炮轰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