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嘎米谷觉得自己可以得到休息了,而且深信果雄乜再也无还手之力。但他的军需官却不愿意和他讨论这事,一反常态地紧张,平时无缘无故总将那枚总兵的关防大印揣在怀里,为无数静悄悄的黎明黄昏感到可怕。回到家里也睡不着觉,用丝瓜筋洗澡时感觉是别人在挠他的脊背。一天,军需官以一种哀叹厄运的口气说:
“他们要来了,从土蛮方向。”
匡嘎米谷同往常一样,平静地看了军需官一眼,并为他一贯的神经兮兮笑了起来。
“谁要来了,那土蛮方向的是何人,是土民还是苗子?”他说。
“我不知道,”军需官说,“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儿有一群雨中奔驰的蛇。”
果然,不到一天,巴岱来了。巴岱就是汉人所称的苗老司。那天巴岱带来了一百个亲戚连亲戚的果雄乜,说是前来乞降。巴岱托人将一封信送到了匡嘎米谷手中,说有一件东西愿意与他交换。匡嘠米谷将信将疑,他的夫人菊在却有点处变不惊,她主动把那顶红缨官帽戴到丈夫头上,在他手上放了一把大刀。
“夫人,”匡嘠米谷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抚摸。她手腕脉搏的旁边,有一道疤茧,一个经过若干次吮吸后留下的紫红色唇痕。那是儿子匡嘠沃银留下来的。自他生下来到被当着人质离开时的那五年,每次怀抱他,儿子不由自主吮吸她的手腕成了进入熟睡状态的前奏,也成了儿子生活必须的一道程序。这是一种怪癖,虽然不很雅观,甚至受到过父亲匡嘠米谷的嘲笑而感到难为情,但仍乐此不彼,这是母子间互为依存的默契,是别人无法体验到的生命中最温慰烫贴的享受。
“夫人,”匡嘠米谷眼睛看着她,又愧疚难当起来。这几年来,他一直为自己轻信别人,亲手把儿子匡嘠沃银送当人质而后悔不已,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走吧。”菊在躲过他的眼睛,说。
一个小时后,匡嘠米谷带着夫人和一干随从来到了约定地点。只见巴岱在对面较远的草地已事先立起了足足二十余米高的杉木柱,在杉木柱上端依次插了三十六把锋利的长刀。巴岱穿一件大红的衣服,包红帕,他咬破了一只公鸡的冠,将血涂到向上的刀刃,而后戴上冠叉,在背上插了一根马鞭披上柳旗,手持牛角铜刀,绕场跳跃着歌舞。这时,三十六名包括女人孩子在内的果雄乜一步步爬了上去。而在地上,又有二十四张让铁水呛得不低于一千沸点的的腥红犁口,有人在上面浇了一勺桐油,嘭地一声,火苗飙出几尺来高。正当匡嘎米谷感到纳闷时,巴岱念念有词,一声令下,让一个男孩踩上去。男孩被吓傻了,身体摇晃着快倒下,脸色煞白。巴岱愤怒大喝,有两人不由分说,挟着男孩如拖犯人上刑场一般,让男孩软软的脚从犁头上荡了过去。倾刻间冒起了一团青烟,一股被烧灼的焦糊肉味和流血般的呻吟在上空此起彼伏。巴岱表情庄重,面颊有一道黑色的像是涂上去的伤疤,胸前挂着死人的纸钱。
“他们在干什么?”匡嘎米谷问,“怎么像在祭祀?”
“不是乞降吗,他们在制造自杀谢罪的惨剧吧。”一个哨官扭了扭脖子,幽默地说道。
一个土族的兵士认真地看了看,“这是果雄乜从艰难生存状态中临摹而出的上刀山下火海的一种技能表演,”他解释说。
“不,这是他们刻意制造的迷乱假象,”军需官担心地说,“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四周寂然。那种沉闷压抑的气氛快令人窒息之后,夫人菊在突然尖叫着冲了出来。
“不,那是我们的儿子!”菊在撕心裂肺地喊道。
匡嘠米谷还来不及反应,夫人就像风一样冲过去了。
“这是他们的圈套呀,这些死苗子!”军需官忽然像梦中清醒,大声吼了起来。
匡嘠米谷一直认为自己的儿子被果雄乜杀害了,因为有仇不报非君子。其实,个中内情他一无所知。对方一直等待机会要一报还一报,要一刀一刀割他的皮肉。而他的夫人,这个非常坚强的可怜的女人,对儿子的想念入骨入髓,痛生梦死,希望儿子活着是她活着的希望和唯一得以活下去的勇气。当她注意到了被架着踩过火犁几近被吓傻了的孩子,尽管他已失去了往昔的娇嫩,失去了欢笑的魅力和童年的天真,但她仍能从他举手投足的瞬间、从他孤独落寞的神情里找到他,认出了匡嘠沃银。
“我的儿啊,妈妈的心肝!”几分钟后,她已经冲过了乱石和荆棘的阻力,在果雄乜期待已久的惊喜里不停跃动,终于怀抱自己的骨肉了。
“我的儿子,这是妈妈,”她喃喃地说,“请别再离开妈妈了。”
匡嘠沃银怔怔地望着菊在,陌生的感觉让他畏惧和胆怯起来,甚至试着挣脱她的怀抱。但菊在以着母性的力量拦腰抱紧他,她温柔的手指摸过他的脸颊,泪水落下来,滴到他的鼻尖。她慢慢地捊起了自己的衣袖,一心想要找回母子间感觉的冲动使得她不由自主的将手腕贴近了他的嘴唇。“离开妈妈,你是怎么睡着的啊!”菊在说。匡嘠沃银一经碰触了她的手,感到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并慢慢感到一颗心脏的博动和空气中的颤抖。
这时,巴岱走了过来。“高贵的夫人,这可是难得的煞日,我们要酬神还愿了,因为会有人凶死!”他莫名其妙地说。
菊在抬头看着他,深藏的愤怒被激起。“你们想干什么?”她厉声问道。
“只想问问孩子的父亲,汉人的诚信为什么像狗屎。”巴岱说。
“当心他父亲会劈了你们!”菊在说。
“当然,”巴岱说,乜斜了一下双眼,“但应该不是在你被天灯点完之前。”
立即有几个人心神领会,他们走上前去,很快将菊在和匡嘠沃银分开,并用素缟裹缠菊在的身体,倒吊在一根高高的杆子上。一个人在她的身体上浇灌桐油,并从她脚的那一头开始点上天灯。
“不,妈妈!”匡嘠沃银大声喊了起来,他心底最温柔的部分被牵动起来了,血脉相连的藤蔓,足以伤一发而动全身。
不一会,菊在的声音开始如颤抖的火苗,嘶嘶唧唧。
“真是卑鄙!”这时,匡嘎米谷再也沉不住气,他疯狂起来,要扑过去。但他的军需官死死抓住了他。
“当心他们的阴谋。”军需官说,抖了抖身上的衣服,自己一马当先脚步不停地朝对方走去。“收起你们的鬼把戏,如果你们想要什么的话。”他以少有的庄重表情,直截了当地说。
“说得好,”巴岱微微一笑,“对于某些人,我们什么都不要。”
此时,早有一刽子手朝军需官走来。刽子手颧骨高耸,脸肌紧缩,目无光泽,像失去了自制的僵尸,在没有任何人的指令下,不偏不离将手中的长刀往军需官头颅伸拉。没有预料,几乎来不及反应,军需官的头滚落到了地上,血溅湿了匡嘠沃银的裤子。这让匡嘠沃银更加害怕起来,他托住母亲倒挂的头,呜呜地哭。但母亲不停挣扎着,由呻吟变成了撕心裂肺般的呼天抢地,那声音让人感到了慢慢折磨中的痛苦,和不能即刻毙命的生不如死。
匡嘠米谷再也沉不住气了,他的战马飞奔着来到了果雄乜的地点,只见刀光一闪,砍断了吊着的素缟。“把夫人解开,”他说。
就这样,果雄乜把菊在放了,却把匡嘠米谷包围了。
果雄乜以此举捕获了匡嘎米谷。就像达到了终极目的,他们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还很有兴致地当着匡嘠米谷的面把军需官葬在了一块长着包谷的菜地里。而后,巴岱变戏法般的猛地朝他背后丢掷了神砂,那是一种用铜铁细砂合以毒药研磨而成的粉剂。匡嘎米谷很快感到失了视力,而且骚痒难耐,毒入身体。
“你们会上绞刑架的,”匡嘠米谷临终的时候喊道。
巴岱表现出少有的激动和开心,他仍然拿着司刀铜铃,积极地跳呀跳。
“让我为所有的死作法解罪,”他说。
其实,这一切并不是土族士兵所理解的上刀山下火海的游戏,而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因为在镇筸城的绿营军来到之前,果雄乜的男人已将自己的女人刺死,又用刀尖互相捅入了对方胸腹。他们在自测过的预谋中全部自杀了。
菊在亲自抚起了匡嘠米谷的尸体。这之前的无数次战争,对于匡嘠家族,也不是突然的事件,是最正常不过的生活,但她觉得这次丈夫的死,有如山河倾崩,她精神的沙石一决千里。
“请不要责怪你父亲。”她拉过匡嘠沃银的手,放到匡嘠米谷的身上,那儿还有点余温。
匡嘠米谷的死不仅整个镇筸城默哀,也牵动了朝廷内外,朝廷送达了一张盖着印章的文书,为表彰匡嘠米谷奋勇杀敌,效命疆场,诰命武显将军,照提督例恤,追谥忠节。
如果说匡嘎米谷是这个镇筸城最可注意的人,那匡嘎家族便是最让人吃惊的家族了。统计下来,匡嘎家族殁于军中的已有六十八人,上至实授提督,下为千总。匡嘠米谷的夫人菊在沿袭家族的习惯保留着一本族谱,那本泛黄的族谱躺在那架鱼形拉环的银柜里,散着霉气,虫蚀癍癍,但总有新的字迹记载。族谱上最后一名阵亡的军人官佐,便是匡嘎米谷。
菊在是个有见地、有思想和尊重传统的女人,对于家族的尊严充满感情,对于家乡有着坚定不移的热爱。即使经历了那么多不平凡的遭遇,仍然不厌其烦让儿子了解匡嘎家族无限荣光的历史,并教化他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有朝一日能有机会立下丰功伟绩。她坚持依照那种百余年来深固不拔的父死子继或兄终弟及的基础有意让儿子匡嘎沃银接过父亲的接力棒。
匡嘎沃银十四岁被送到了军营,那时他什么都不懂,军营的长官能接受他完全因为他祖上的荣光脸面以及将门出虎子的真知灼见。他们认为让他一来就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还为时过早,最初安排他到镇筸城的城楼上放炮报时。按常例一天放炮三次,一次放三筒。早晨天麻麻亮放一次,叫醒炮,告诉人们要起床了;中午放一次午时炮;临近半夜,放一次二炮,也是提醒大家,进入二更了,要进城或出城的人,赶快抓紧时间,一旦二炮响过,城门一关,皇帝老子也别想方便自如了。火炮的声音让匡嘎沃银高兴极了,而且这种日日如过年过节的气氛让他慢慢忘记了曾经的阴影。
这一年,旱季持续了四个月之久,田土龟裂,树死草亡,大多河流干涸得有如癞疬的头。消瘦的沱江也颓废成难逃厄运之势,镇筸城里的居民垂头丧气的,都做好了搬家的准备。他们将杂物丢弃在院子里,一些无用的家什堆满过道。那天晚上,一位叫花子抱来了一坛子声称是从别人丢弃的什物里捡来的酒。酒里面泡着一条青花蛇和两条白树根样的东西。叫花子将青花蛇拿出来揣进衣兜,一个人坐在城楼的台阶上吧唧吧唧吃那两条白树根。“那是什么?”匡嘎沃银问。叫花子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说。过一会叫花子感觉对方还站在身边,又说,“你要不要来一点酒?”并从衣兜里掏出了个沾点辣椒皮的缺了口的碗。匡嘎沃银摇了摇头。“那你等一下关城门,老子下河去一下就好,”叫花子说着,像鱼一样游了出去。过一会回来,见他脸上污垢没了,头发让水流冲得溜光,碗也刚刚洗过。叫花子先给自己筛了一碗,那扑鼻的酒香把匡嘎沃银熏醉了,两人一来二去的,竟然把那坛酒喝了精光。十点钟光景,匡嘎沃银跟往常一样,将筑满火药的三个铁罐子摆到了城楼上,他手里拿着用野蒿芨扎成的一把长长的烧包,他一晃动,火星子便依秩序落进铁罐里,炮声惊天动地地炸响开来。就在三炮响完的当儿,月亮突然散发着太阳的光,匡嘎沃银看到了一件非常异样的事情。屏立南郊有着龙一样气势体魄的南华山和与之一脉相承一头扎入沱江的奇峰迸发出一种有如男人射精般的奇特的场景。接着沱江突然毫无来由地有一股汩汩暖流倾注,这股暖流有如生命之水,流速之快出乎人的想象,而依旁而立的南华山,顿时满山风起林啸,云雨翻腾,颤抖不止。
“天啊,这是一条龙啊!”他们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恍恍惚惚,更被吓得神经失去控制吼叫起来。
匡嘠沃银回家后吧这一景象告诉母亲,并试图让她相信。
“你别成天胡思乱想,”菊在说,“还有,不要再去乱跟别人喝酒。”奇怪的是那一夜之后,沱江又恢复了应有的常态。河床不仅注满了水,连水兰草都清郁成了大片抖动的鱼,城墙上的岩墙花全部盛开,墙缝间狗尾巴草更是疯长得有些不知羞耻。人们只觉得不用再搬家了,除此似乎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大的变故,因为不久镇筸城就被一场倾盆大雨覆盖,在滚滚雷声和野马奔腾般的洪峰中,他们反而担忧自己会被大水冲走。但奇怪的是河水始终保持在一定的水平线,下再大的雨也涨不上来。居民从沱江河深处所发出沉闷的“嚯咚嚯咚”的回声中,猜想一定是哪儿还有一个与之相通的巨大的潭洞,并住着掌管风雨的洞神。为了表示自己的感激,有那么一阵子,他们拿来了五谷,酿好米酒,杀了整头猪,以便拿猪头来答谢。很多人把半个家当都花在祭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