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筸军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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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死亡之旅(2)

因为军中叛变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上面已派出三个营的兵力要来这里防堵,假如此时公然出走,务必招来更大的误会。在反复地从长计议后,匡嘎一琼觉得只好偷偷地走青海出甘肃再进入内地这条路。他们清点了一下人数,全部加起来共一百一十五人,其中包括一名汉父藏母所生的马夫和一名藏娃。他们每人准备了一匹马,牦牛一百二十余头,分驮粮食行李,第二天很早就出发了。他们计划一两个月走出西藏。不过,那可是一条真正的死亡之路。其间,他们躲过哈喇乌苏一千余名藏兵的追杀,走过康藏高原的顶部,海拔达四千多米以上的酱通荒漠,终日狂风怒号,既无人烟水草,又无鸟兽可猎,渴了就敲冰饮雪,饿了就杀牦牛充饥。沿途全是冰雪,晚上没有帐篷,睡在荒漠上,许多士兵躺下去,早晨再也没有起来。匡嘎一琼的大部分人马就在这荒漠中被吞噬了。等到了西藏与青海交界的通天河,剩下的就三十多人。一喇嘛向导也无法忍受这种饥寒,在一天还未亮的早晨偷偷失踪逃走了。没有了向导,行程更加混乱不堪,他们一边靠打猎维持生命,一边摸索着继续前行。通天河的前面仍然是一片冰天雪地,有一天,匡嘎一琼患了雪盲症,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他饥饿难忍,便叫士兵去搞些匿迹于深山的野物,这时发现他们正在抢着烧吃一个死去士兵被狼吃得剩下的一只脚两只手,并为分赃不公而相互詈骂。

实在太饿了,匡嘎一琼还有一小块所储的干肉,他咬一半给阿原错吃,阿原错坚决不肯要,一再强迫她吃,她就哭了,说自己能耐饥饿,可以好多天不吃东西。

“你不可一天不吃,而且万里从军,可以没有我,却不可以没有你,若你饿死,我还能活吗?”阿原错又说。

匡嘎一琼听了,心疼泪下,那小快肉干也咽不下去了。

这期间士兵四处行猎,都空手而归,已是饥肠寸断,有人提议要将跟随而来的藏娃杀了来救自己。一个姓刘的士兵于心不忍,忙去向匡嘎一琼报告,匡嘎一琼感到从未有过的痛心,他对大家说:“如果杀一人能救大家,我无可怜悯,但藏娃已瘦得没有一点肉,骨削行立,煮了也难分一杯羹,何必伤了同伴,置他于死?”大家终于没有动手。

第一百三十天后,匡嘎一琼和阿原错饿得实在走不动,掉在了队伍后面。到了夜里,四顾苍茫,不能再走,他们就在一沟中歇下。随即狂风乍起,无数野狼呼啸嗥哭,时远时近。阿原错浑身颤栗,哭着说避开才好。匡嘎一琼也心想这一次是死定了,他极力安慰阿原错,说黑夜迷蒙,看不清道路,我们一行动,狼见人影晃动,会马上扑来,不如安静地躺在沟中,狼未必会到这里。假如真被狼吃了,也是命里皆绝,岂是他们孑身能躲得了的。于是两人坐在褥垫上,盖一床薄被,阿原错握连枪,匡嘎一琼手持短刀,紧张地等待着。隐约见群狼嚎叫而来,相隔只有一丈多远,但没有发现他们,越过山沟呼啸而过了。

他们后来赶上了也正沿途回来寻找他俩的队伍,但这支队伍已让饥饿和寒冷折磨得扭曲变态。在一个有点稀疏树林的地方,他们碰到了从色拉寺回蒙古避难而带有四匹骆驼的七个喇嘛,好心的喇嘛送了两只骆驼和一些糌粑白糖给他们,并指点了路径,但为活命士兵竟开始了互相残杀,之后又恩将仇报地开枪打死三个喇嘛。那开枪的士兵也没有躲过喇嘛还击的子弹,在重伤的痛呼欲绝中被一群野狼吃得仅剩一堆骨头。

第一百八十天后,匡嘎一琼的队伍仅剩下十三人,其间又经过月余才到达西藏通往青海的要道柴达木。由柴达木到达青海西宁的长达五百公里的迷道中,他们杀光了所有的骆驼,从狼的口中抢食了五具人的尸体,在最不能忍受之时,像吃沙糖一样地甘吃了野羊的粪便。有两人误饮盐淖咸水痘疫发作而死,有两人吃食人鲲鱼中毒呕吐而亡,马夫和藏娃神奇地离队失踪。

匡嘎一琼从江达出发时还是冬月,原计划一两月走出西藏,等到了离西宁还有九十里地的丹葛尔厅时,已是来年的六月底,长途征行,历时二百二十三天之久,生存下来的,仅有七个人了。

匡嘎一琼和阿原错千辛万苦地走出了那条死亡之路,但安全地带上的死亡并没有因此天开云散,他们后来又从兰州驱车去了长安,借住在一朋友的朋友的一所空宅里,在卖掉了阿原错母亲所赠送的那座因在山途中颠簸磨压已断碎的珊瑚山和匡嘎一琼一个军事望远镜用以糊口后的一贫如洗中,阿原错又染上了天花。

一天早晨醒来,阿原错泪眼双流,她告诉匡嘎一琼说她的命不久了。匡嘎一琼吓了一跳,问她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昨晚做梦回到家中,母亲端给我一杯糖水喝,按藏人习俗,这是死亡之兆。”阿原错说,

阿原错的预言都没有超出当晚。深夜四点左右,匡嘎一琼被阿原错唤醒,阿原错哽咽着和他道别:“我万里从君,只希望能白头偕老,岂知自己病入膏肓,命薄而中道永诀,所幸你已度过难关,但愿以后多加珍重,我死也瞑目了。”阿原错说完,就不再睁开眼睛,暝然长睡了。

匡嘎一琼为阿原错的离去痛彻肺腑,扶尸号哭。天快亮时,他强令自己振着起来,检视囊中,却发现自己所有的家当只存一千五百文票钱而已。他茫然若失,真不知如何安葬阿原错,不过,他很快想到此时认识的一老乡董嘎禹麓。

董嘎禹麓是湘西永顺人,在此地已久,任某中学校长,又兼督署一等副官,学贯中西,为人慷爽好义。匡嘠一琼想也许会得到他的帮助。实际上,董嘎禹麓也一钱莫名,却将他一族弟所寄存于他的三十七两银如数给他做了丧葬费,还派他的一个亲戚为他料理丧事。在购来衣棺,又雇一女仆为阿原错沐浴更衣后,匡嘎一琼便请来僧人念经超度,中午后装殓完毕,他将阿原错葬在城外的雁塔寺。此时一别成永诀,匡嘠一琼不禁又仰天长叹,泪尽声嘶,这令人肝肠寸断的伤心之地,他觉得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请你安息,我会找机会带你回家的,”他说。一个多月后,他回到了阔别四年的镇筸老家。

这时,离镇筸的光复已一年有余,人易事非,很多的陈年旧事渐离渐远,如做梦一般。匡嘎一琼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里,闭门不出,但后来发现那种深感痛苦的情感除了使人意志消沉并没有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一天上午,他在路过原道台衙门时,看见大门内的小坪置了一张八仙桌,桌子上叠放着一件长衫、一把蒜和一碗饭。有一个兵弁在大门边贴了写有一首诗的告示:华堂八仙桌,朱颜闪烁烁。靠前置辛蒜,稍后衣食着。过尽纨绔子,首晃足舌缩。读遍兵家书,孰见此阵脚?诗的末尾加了小注,说谁解其中意,就可进镇守使幕府当参谋。

很多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对于破此龙门阵献谋献策莫衷一是。匡嘎一琼看了看那首诗,又对内里的八仙桌望了一眼,几乎想都没想就走了进去。他将那蒜摆正,伸出右手一掌劈去,蒜顷刻被捣得稀烂。接着,他抖开那件叠着的长衫穿上,俨然主人一般大模大样地端起碗吃起饭来。匡嘎一琼用着自己的身体语言诠释了这首诗的内涵,那就是当地人的俗俚,即穿衣吃饭先打算(蒜)。守阵的兵弁见他气度不凡,也不知拿他怎样,早已有人跑进了内屋报告给了镇守使。田嘎应诏出来,有些发呆地看了匡嘎一琼好一会,然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等的就是你啊!”田嘎应诏说。匡嘎一琼慢慢地吃完饭,放下碗回过头时才发现是多年以前的同乡校友田嘎应诏。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复活了。

匡嘎一琼曾令自己狼狈和惭愧的入藏经历在田嘎应诏看来每一段都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他坚信大苦大难之后必将有大的出息和作为,他没有再做任何考虑,就委任匡嘎一琼为湘西镇守使署中校参谋。

就像是好锅配上了好灶,好马配上了好鞍,那些日子他们一副志在意得的样子,成天聚在一起,无数次就当前时局和军队建设问题进行探讨,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他们一致认为当今革命虽然胜利,然时局动荡,豪强四起,鹿死谁手尚未可卜,湘西之地,毗连贵州四川,又与湖北以西犬牙交错,举足轻重,如果想要安全,必须有一支坚固的有战斗力的军队,否则不仅不能巩固自己的地盘,更将成为大气候之下的击石之卵。自古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但当今之下,用武之秋,宜将既谋且勇,兵既精且多。

他们最后得出共同的雷打不动的结果就是要培养新的军事人才,重振筸军雄风。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唯一所做的就是做好两件事,第一是筹划举办一个湘西军官团,招募大量的军事人才,第二就是笼络各路豪杰义士扩充队伍。作为这个团的教官,匡嘎一琼以补充兵的名义开始招兵买马。来这里学习的并不缺少学员,第一期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有一百一十多人经过测试后被合格录取,有的还是从临近的麻阳、乾城等地方来的,仍然是出于当地的当兵、打仗、立功授奖的传统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