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位执行总监中将说,“你适才所陈述的没有举出可信的证据,而军法是重证据的。”
一直忍气吞声坐在匡嘎惹巴旁边的赵嘎季平嚯地战了起来,语气急促:“请总监先生允许我补充。”
总监看了赵嘎季平一眼,皱了皱额头,说:“那好吧,你可以坐下来讲。”
赵嘎季平干吞了一下口水清里喉咙,说:“刚才匡嘎恩其师长的陈词,只说明了战役的经过事实,我现在以有力的证据加以佐证。一、总部电令我师驰援预三师的时间,是二十三日上午九点三十八分,匡嘎额恩其师长电令七六七团增援的时间是九点四十分,七六七团团长陈范当即布置,十点就已行动。二、预三师开始溃退的时间是正午十一点多,即是说总部指令我们到达赵部前沿阵地的时限前两小时,赵部已经放弃了阵地,为我七六七团的到达增加了困难。我们是在经过一番苦战,踏着血肉直到下午五点才到达前沿阵地的。三、前面所说的具体时间,我这里都有电话记录和战斗详报可以为证。”
赵嘎季平说着,将装有电话纪录、战斗详报和其他证据证明资料的文件袋准备递呈上去。但在递呈之前,他觉得还有满腹的话语憋在胸口,快憋疯了,他觉得有必要一吐为快。于是,他话锋一转,慷慨陈词:
“我一二八师,从千里之湘西后方,日夜兼程,奔赴抗日前线,尽管部队缺乏训练,武器粗劣,且未能得到上级的补充,然七千兄弟凭着一腔热血,嘉善一役,毙敌两千余。虽上司指示阻敌四天,而我部以一当十,以百当千,与敌反复肉搏,为固我阵地,在强敌面前血战七昼夜,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我辈岂是畏敌之师乎?嘉善战役我死伤官兵两千八百余众,连以上军官伤亡过半,今却有人诬我战斗不力,岂能对得起我师死亡官兵?
“牯塘战役赵部溃败,我部却迎敌上前,就地为壕,各自为战,迅速将尾追之敌阻住。而面对倭寇海陆空三军的联合攻击,我们仍能以粗劣的步枪、大刀拒敌,我师拼死浴血奋战了两昼夜,两千多官兵伤亡,阵地一片焦土,尸横遍野,子夜时分,奉命撤回,何来一经接触,即溃不成军之说?
“我部虽属杂牌之伍,亦董国家重任,既已戎马,就当马革裹尸,无悔无憾。我军战况本应由七十军或戆北集团上报,焉用粤军越权上告?其中原因何在。我军荣辱事小,抗战事大,望军法总监慎思,天理昭昭,还我公道!”
赵嘎季平一吐为快之后将资料递呈了上去,他在经过七十军政治部主任身边时眼睛狠狠地盯着他,令他赧颜。这位主任其实很明白中央军欲吞并这支筸军的意图,此时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于是站了起来,说了一句简练的证言:“一二八师归我军所管,向德安后撤是军长李觉在战场前线,观察敌我军态势后亲自签发的命令,时间是二十四日下午四点,他们并非溃逃。”
这一证言令这次的法庭审讯来了一个逆转,结果也走向意料之外。刚才还盛气凌人的检查官和上校参谋面面相觑。军法总监见状,心中也明白几分,转身对检查官轻言了几句后,作了最后的宣布:“法庭审查,暂告结束,各方陈述,尚须查证,方能做出判决。鉴于前线战斗危急,赵嘎季平可立即返回部队,做好收容休整工作,匡嘎恩其在牯塘挂花,给假二十天,以资疗养。结案之日,另行通知。”
匡嘎恩其在他疗伤的日子里觉得其实心灵的伤却在加重。他方明白自己在别人的眼里不过是一支让人排挤的杂牌军,当他们浴血奋战时,嫡系军却在保存实力,他们以生命换来的卓着功勋却反遭歹人污蔑,他感到其间的可恨。事实上,他个人名节事小,而保存这支筸军才是最重要也是最有意义的。直到八月底,武汉行辕军事执行总监发来电报,要匡嘎惹巴速赴武汉听候判决。匡嘎恩其也急于知道结果,带上他的副官侯嘎汉清直奔而去。他们在办公室再一次见到了那位军法执行总监。总监一扫上次在法庭上的淡漠阴霾,显得热情过余。
“今天请你们来,是了结上次的公案,”他说,递上一杯极品毛尖,献上香烟,“经过我们查阅了一二八师的战斗详报、电话记录等有关资料,又向李觉军长询问,当时一二八师处境艰难,战斗惨烈,阁下的指挥是得当的,至于结局,那是不可逆转的,任何人都无能为力啊!现在判阁下的失职之罪不成立,阁下即可回去继续任职,我为此深表歉意。”
“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他们的用意……”匡嘎惹巴说。
“问题即已解决,我看你也不必太介意了,”总监慌忙打断了他,并以一种独特的声调说“现在我奉命通知阁下,下午三点,何应钦部长有要事要约见你。”
这一通知让匡嘎惹巴吃惊,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就是他和他的筸军的命运和前途会有个关键性的改变了。他立即结束了与军法总监的对话,急忙又带着副官奔何应钦的驻地而去。何应钦是个老辣而奸猾的人,一脸微笑却官腔很浓。他在见到匡嘎惹巴后似乎还带着宽厚,说:“匡嘎惹巴师长辛苦了,九江之战,我军不敌日寇陆海空三军立体作战,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介意,不必介意,须知抗日战争尚处初期,其长久性、艰巨性、我们早已有所预见,希望你展望未来,重振军威……”
匡嘎惹巴看着他唇唇启动,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您找我来是想告诉我这些吗?”他直截了当地说。这令何部长有点不快,他喝了一杯浓浓的咖啡,挥手招来了他的秘书。秘书很快将一纸文书展开在他们面前。“今奉委座指令,”秘书宣读道,“匡嘎恩其调任第七十军副军长之职,望即日赴任,为保卫大武汉再立新功。”匡嘎惹巴一时间有些不明就里地僵在那里。“即是匡嘎惹巴师长荣升,此乃可喜可贺,我表示祝贺了。”何应钦接着说。
这时匡嘎惹巴才明白过来,但他为这种明升暗降的官场伎俩立即做出了反应,“可是,何部长,恐怕我才疏学浅,能力有限,难以胜任,请仍……”他说。
“即是委座的命令,也就是上级的信任,我看就不必多言了。”何应钦冷漠地说。
是以至此,匡嘎惹巴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带着副官走出何府的时候,在路上,毛毛雨下过不停,他注意到地平线上正透出一个阴霾的白天,他的怨气被埋进慢慢散佚的雾气里,留下的是另一种担忧。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对副官说,“我的师没了,我的筸军弟兄们!”于是,有如剥离皮肉的全身一震,他感觉一种将会折磨他很久的一种怀恋和忧伤到来了。
“他们这些混蛋,尔等小人,小人也!”
果然,他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回到住地,一二八师上尉副官唐嘎力均等人风尘仆仆地赶到武汉,众人一见师座就潸然泪下,不能自禁。原来,就在匡嘎惹巴被隔离审查后,一二八师就被暗地取消番号,英勇善战的主力团七六八团首先先被撤去,整编成七六三、七六四、七六七三个团。七六三团由团长唐名标率领,该团在牯塘战斗中,与七十军的一0九团三营互相支援,结下友谊,编散时要求编入七十军的十九师;七六四团由于团长负伤,便由第三营营长也是镇筸人的张剑代理团长,编入了粤军的一五八师;七六七团由第三营营长吴嘎光烈代理团长,编入了一五五师。
一二八师全部被编散,实际上就是被吞并了。
吴嘎光烈率部到达一五五师后,一点都不能适应,他咬破手指写下血书,请缨赴抗日前线,为战友报仇雪恨。但三天后,七六七团即被分编,凡是连以上的军官一律不用,每人发了一个月的薪资做遣散费。
“他们是在担心我们日后结伙拉帮,又会组成强大的力量。”吴嘎光烈说。
“国家危亡之时,他们却在搞派系倾轧,争权夺势,排除异己,国家岂能不亡乎?”唐嘎力均说。
很快,被编入一五八师的七六四团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连以上军官全部被遣散。上面还发布了一项正式公告,如有不服而发起叛乱者,当毫不留情地惩处。
这种意想不到的霸王条款令匡嘎恩其有如万箭穿心,他怒发冲冠,率赵嘎季平赶到卫戍司令部,求见陈诚。他在门口等了整整五个小时,但陈诚并不想见他,他在极度失望中仰天长叹:“相煎何太急,国家危急,民族危亡,余率子弟七千出山,原指望为国出力,如今报国无门,反遭剪除异己之厄运,日寇不能之事,却让一些小人做到了,奈何,奈何?!”
匡嘎惹巴誓不就任副军长一职,他于当晚与众人不辞而别,星夜离汉返湘。就在这时,战争中跟随他的弟兄们因战争折磨,食不饱肚,肠胃出血,病之过半。七千多湘西优秀男儿组成的一二八师筸军,在派系林立的蒋军倾轧之中,结束了短暂的历史。匡嘎惹巴在长沙的办事处见到了那些被遣散后群情激奋与心痛交织的军官们。他们一起喝酒,借酒消愁。他头一次让自己喝倒。“兄弟们啊,是我无能,害了你们,”他有点失态地潸然泪下,“你们随我离乡背井,抛妻离子,本想精忠报国,杀敌立功,驱除倭寇,卫我家园,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其余的又被强权编散,你们被解职,对不起啊!”
“这不是你的错,师座,”吴嘎光烈和陈范将他扶了起来。在喧闹的人群中,有人喊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回湘西去,回镇筸去,再召个万把八千的兵易如反掌。”有人借着酒意还大胆嚷叫要去找共产党,既打日本鬼子,又打老蒋,出这口鸟气。匡嘎惹巴摇晃着挣脱了自己的双臂,一道严峻的目光盯着军官们的眼睛。
“不可妄语!自古兵家有天时、地利、人和,尽管我等占尽地利人和,但天时未到,不可轻举妄动,招来祸害,”他说,“请大家记住,‘他年若逐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回去之后,大家各寻出路,国难当头,自有让诸位一展才华的时机。”
大家看了看匡嘎惹巴,默默无语地站到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匡嘎恩其冲着他们微微一笑,说:“若是回乡谋生,家人团聚,清明时节上山扫墓,别忘了洒碗白酒,遍祭为国捐躯的忠魂,慰藉我辈英灵……”
两天之后,这群被解职的特别的小队军官,带着失意的神情回到了湘西镇筸。匡嘎惹巴自觉无颜见家乡父老,空怀报国之心,辗转于常德、长沙等地,深居简出,静观国事变化。吴嘎光烈和陈范等人见师长不肯回乡,也不忍撇下他一个人,只好暂住沅陵,想给予一些照应。当然,他们更多的则是希望有一天会跟着匡嘎惹巴东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