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嘎沃银得以从剪不断的战事中剥离开来,有暇帮助家里实施一些计划,其中一项是关于父亲墓地建造的一些进展,尽可能早一点完成父亲的陵园,这是母亲一生最大的心愿,她为此还一直将父亲放在沱江河上游的悬崖峭壁上,做成悬棺。
菊在一直没有忘记对丈夫的深切怀念,她有必要做一件千古之事,以免那种怀念将自己的心撑破。她先请来了廖嘠宗顺前来帮助看地,后来又千里挑一选中了一名岩匠,即使实施墓地的图纸也那样周密,不可挑剔。廖嘠宗顺将墓园选在一处与南华山隔河相望的南北走向的东岭,东岭高得像有节伸在天里头,是太阳最先出来的地方。在一块开阔地,岩匠发现那儿似乎早有人烟的痕迹,有些老掉牙的枝干空洞的珠木树,一方一方被踩硬的土,甚至有些瓦砾的拓片。他利用手中的工具,开始搭建简易栖身木屋。廖嘎宗顺好心前来帮忙,并说起了架罗盘看风水的繁缛琐节。岩匠拒绝了他,因为那地方看起来紫气缭绕,霞光万道,是天生的宜家宜室的地方。在东岭,岩匠致力于墓园建造的心坚如磐石,他完全离群索居,沉默寡言,整天扑在几乎被遗弃的阴宅墓地,潜心研习着建造的技术、合理的布局及装饰图案的浮雕效果,连吃饭也不离开。他的头发长到了后背,衣服全让围墙的岩石块给磨破了,他不得不用草绳绑住自己的腰和腿。起初,他只是想尽力为匡嘎米谷建一座上好的坟墓而已,但后来却成了他不能停下的事业,因为他的专注和执迷无意中促成了一座气势恢宏的有如迷宫样的地下建筑,而且这建筑没有一砖半瓦,更不用一根木梁,完全是一块一块方正的红色条石砌就。为了事情的彻底,他一直一直地干,似乎还将再干下去。
廖嘎宗顺也一直很执迷于自己的事业,满脑子想入非非的念头,遭到岩匠的拒绝,他装出一副生气和怨恨的样子,想方设法让女婿家的人阻止。一天,他看到匡嘎沃金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在香炉里点香,便走上前去,挑明想法:
“这样子是不行的,建坟哪有不架罗盘的,乱搞只怕会坏了风水脉络。”
“问题是,”匡嘎沃金避开了他的是非,“你的那些想法岩匠未必不懂,他有自己的心数。”
廖嘎宗顺羞得无地自容,声称自己的好心全被别人当成了驴肝肺,于是不再提此事了。但时间一久,他觉得日子很无聊,又开始思索起此事来。
在岩匠不屈不挠为建造墓园而挖土掘地的那些日子里,廖嘎宗顺差不多每天都往东岭跑一次,即使哪天接到邀请,走很远的路做了较多辛苦法事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对这种事的喜欢已成职业病了。而且他总觉得作为亲家他是最有发言权的人。这一天,他忙完其它的事情来到这里时天快黑了,岩匠从叮叮当当锉石块的声响中停歇下来,毫无表情地对着一样东西发呆。岩匠身穿一件素色的粗布外衣,脖子上有一圈项链一样的粉尘,脸经过日晒雨淋,皮肤褪去了肤色,两手灰黑,十指纤细,右手指长着包,不知是老茧还是血泡。廖嘎宗顺站着看他,觉得这项工作把他弄得人鬼不分,筋疲力尽了。
“把它扔了吧!”岩匠突然像是对着他说。
“什么?”廖嘎宗顺问。这时才发现岩匠面前有一面像是从很深的地下挖出的看起来很古老的青铜镜。小小的铜镜装在一种较宽厚的木质很硬却有点怪怪的框子里,上面有好些像是不同时期刻上去的乌鸦脚一样的文字。“把它扔了吧!”岩匠又说。
廖嘎宗顺一把拿了过来,没有任何见地可言,却非说要拿去见夫人菊在。
天黑时他来到夫人房里。“请你看一下,这是个什么东西。”他对夫人说。
那时候夫人正在地上铺上宽敞的垫席,摆满绸缎、胭脂、银元、算盘、书籍、陀螺以及各种各样的玩具刀枪让匡嘠恩其和他是弟弟去抓,以便测出他们的喜好或内心向往的前程。在孩子们开始选择的时候,她最担心的是他们会与绸缎和银元沾边,温柔乡会自毁前程,而银元沾满铜臭。
匡嘎恩其扮演了一个文人书生的角色,他几乎没有什么过多的选择,径直地拿起了那本陈旧的砖头一样的书,而且很戏剧性地把倒着的一头调转过来,像模像样地翻开。有两页像是贴住了,他竟然还懂得用小拇指和食指粘了点口水弄开,最后还把脸栽在书面,像在啃吃字的样子。
“呵呵,不得了啦,出秀才了。”一个丫鬟忍不住脱口而出。
匡嘎恩其看了她一眼,像是书太沉,需要帮忙。但丫鬟只顾着笑,后来更是笑得厉害了。
匡嘠老二可不像哥哥那样安静,他几乎将所有的东西都捣成一团,还在绸缎上撒了一泡尿,尿流出来,把胭脂也洇湿了。
“你不喜欢女人吗,还是太喜欢女人?”丫鬟又呵呵地笑了起来,还用手摸了他小鸡鸡一下。
“他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夫人菊在说。游戏总算结束了。她其实早就知道会没有什么结果。
“我们是有着很好的传统的,”她对他们说,“总有一天,你们会像你们的祖父、祖祖父!”
“请你看一下,这是个什么东西。”匡嘠宗顺继续对夫人说,他因为站得久了,腿有点硬。
菊在说:“什么东西都好,你也知道,我连颜色都看不出了。”
廖嘎宗顺拍了拍头,揩去一脸的汗水,说:“有人说这是一面镜子,但我认为那是因为别人一点不懂,说不定那是战国时期的东西,是稀世之宝呢。”
菊在在失去丈夫后几乎足不出户,因为她再也找不到生活的乐趣和精神的寄托了,她在一次次的顾影自怜中发现了自己的弱点,即自己是个十足的只为爱活着的人,尽管她心里外表坚强,一直想着要去忘记,而偷偷流出的眼泪却足以淹死一头水牛。廖嘎宗顺不断对镜子发表并不高明的见解和判断,她像聋子似的静静听了将近两个小时。夜色越发浓了,廖嘎宗顺实在忍受不了她的折磨人的缄默,把话做了结束:“那依你看,是留着,还是把它扔了?”他用着十分小心的口吻说。
菊在再才接过了那面镜子。她反复看了看,唯一异样的是镜子里的人像非常漂亮,简直比自己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她又朝孙子匡嘎恩其的脸照了照。匡嘎恩其对于自己镜中的摸样不很在意,却对镜框上的文字着起迷来。
廖嘎宗顺扪住嘴,说:“看来这对活宝与这镜子有缘了。”
之后,菊在每天对此镜梳妆。比起真切的眼角鱼尾和脸上的憔悴容颜,菊在更愿意欣赏自己铜镜里朦胧的美感,而这也似乎激起了她长期以来由于牵挂而无视了的对生活的热情。而匡嘠恩其,无缘无故地热衷于那些古怪文字,奇怪的是他像有点无师自通。七月里最灼热的一天,儿子满头大汗,拿着镜子突然跑到了母亲廖嘠米花的房间,告诉母亲,那是一面杀人魔镜。那些文字是秦国的文字,上面写着:公元前二百二十二年七月,一少妇照此镜身亡;又公元前二百零九年六月,有人因此镜而殁,等等。这面魔镜已杀死包括老妪和十六岁少女在内共计三十六人。
廖嘎米花对儿子的话将信将疑。那天她梳了妆,穿了件大红色的裙子,她从儿子手中拿过铜镜,对着照了照。
那是她最后一次一次铭记了自己的美。
当她打开了一扇大大的门窗,将厚厚的可以遮光的金丝绒帘拉到墙角,准备将铜镜丢下的时候,一束强烈的光倾门而入,房间顿时天体通透。她感到有点晕眩。她的镜子还未扔到窗外,却不料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儿子匡嘎恩其走过去想扶她起来,结果也猛然扑倒在青铜镜上,睁着眼睛死去了。
小半晌,佣人来叫吃饭时发现他们已一命呜呼,两人全是一种像血管扩张头疼欲裂的表情。
死因无果而终,像一个谜。廖嘎宗顺感到非常悲伤,但却一副不哭也不笑的神态,有时说一些没头没脑的妄语。他亲自给廖嘎米花入棺,亲自用手去压合女儿自离世就未闭过的双眼。他做这件事时不很得心应手,总是抿下去又睁开,抿下去又睁开。这样做了几次后他的心软了,眼泪流下来,声音如嘶哑的乌鸦一样绝望而悲泣起来:“我早就说过,你没有那样的命,你消受不了那样的福分啊!你不甘心情愿又奈何?”他说。早晨天亮之前,他就把这一对母子送走了。
埋葬廖嘎米花母子之后,按习俗要将死者生前的衣物用品一概烧给亡人,一佣人也随手将掉在地上的那面铜镜扔进了火海。灰烬中木质镜框没有了,那青铜镜面却愈发光可鉴人。“实在是他们舍不得带走了啊,是想留点遗物来世好相认。”菊在揩着眼泪说,并颤动着又将镜子捡了回去,摆放到鱼形拉环的银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