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筸军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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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尘土的味道(1)

就在这几天里,黛帕惊奇地发现自己突然闻到了一种似曾熟悉的尘土的味道,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尽可能地不让任何事情干扰,重新搜索起自己陈旧的记忆。那是她最早的记忆,也是她唯一的记忆,因为她几乎用了一生的时间来找寻自己要找的人,所以对哪怕是一点点的迹象都十分敏感。但是,那种气味又很快消失了。“我简直昏头了,”她仍用鼻子嗅了嗅,觉得自己疯了。

结巴被砍头后,黛帕又走了许多地方,她找到过许多被称为“苗王”的人,但没有一个是“青帕苗王。”她的身体在日复一日的日晒雨淋中变得干枯了,不得以才回到了家。以后几乎闭门不出。

当晚,吃过猪肉羊杂,酒过三巡后,匡嘎云飞任命了副总司令、前敌总指挥、副总指挥和参谋长等。并确定把总司令部设在豹子洞,还拟出了兵分两路,一路队伍攻打得胜营,一路占领阿拉营,之后合攻县城的计划。但不幸地是他们一出动就被解放军轻而易举地击破了,他们的行动最后变成了一场气焰嚣张的暴乱。有一些乌合之众沿途砍掉电杆、割电线、抢公粮,张贴反动标语,还打死了几个老百姓。事情变得严重了,他们的行径一下为万民所指,他们也成了十恶补赦的土匪。政府依然很想争取匡嘎云飞,为此还制定了一些策略,但骑虎是不能下背的,特别是他手下的主要几位干将都被击溃后,匡嘎云飞更觉得不能苟且偷生,死也要死在山上了。

匡嘎云飞依傍这里十分险要的沟壑岩洞,宜于潜伏的复杂地形,常常神出鬼没,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往往刚有人告知他的行踪,等派人去找,他又走了,想和他见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唯一和匡嘎云飞保有联系的只有麻嘎龙中,他在匡嘎云飞如丧家之犬四处躲匿的日子,时常会给送去一些大米和腊肉,有一次,他因为老迈而实在走不动了,便叫来了女儿黛帕。“你去给他送一次早饭吧,”他交代。

“给谁?”黛帕问。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麻嘎龙中自言自语说,“不管别人怎样看他,他都是青帕苗王。”

黛帕瞪大眼睛看着父亲,但马上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说吧,我要送到哪里?”

黛帕按照父亲对她提出的严守秘密的要求,来到了豹子洞。她捡一块石头在洞壁上击三下后,看见一个人从洞廊里走过来。此人长得结实,墩厚,穿一身家织布衣服,头上包着有如巨大粽子一样的青色丝帕,目光闪烁游离。而正是那点不安分的神情让黛帕捕捉到了尽管时光流逝仍没有改变的童年的匡嘎云飞的影子。这时,她又敏感地闻到了一种尘土的气味,那可是她内心唯一保存的东西。“我的天哪!”黛帕心里想,“千真万确,这就是匡嘎云飞。”

“我父亲不会来了,他让我带东西给你。”黛帕说,一动不动地站着。

匡嘎云飞看着黛帕足足有两分钟之久,大概觉得她有点古怪,但黛帕一点羞怯都没有,甚至异想天开地指望他会认出她来。“唔,放到那里吧。”匡嘎云飞说。

此后的几天里,黛帕自告奋勇去给匡嘎云飞送饭,有时是一些玉米和红薯。有一次她有意将几个小铜钱夹放在红薯间,趁匡嘎云飞吃饭的时候自己玩起了板三的赌钱游戏,并暗暗观察他的反映。匡嘎云飞果然不陌生,还兴趣十足地跟她玩起板三来,但玩过之后他在铜钱上搁了一颗子弹。

“说,是谁让你来的,你这个间谍。”匡嘎云飞脸突然匪气十足起来,“否则我会让你吃下这颗子弹。”

黛帕一下跪了下去,她并不是害怕,而是为对方没有一点反应而难过。“难道你一点都记不得什么了吗,小主人,”黛帕说,声泪俱下,“我是服侍过你的丫鬟黛帕啊,那天,我带着你去南门坨的小长街,我们玩了几次板三,看傀儡戏,结果我把你弄丢了。多少年来,我为找你走瘸了腿脚,熬白了头发,我发誓一定要把你带回匡府……”

黛帕停了一下,她确信对方在认真地听之后,才继续自己不尽的话:“你的母亲叫莫歌,父亲叫匡嘎恩其,是一位提督大人,你叫匡嘎云飞,我一点都不知道你后来是怎样成为青帕苗王的,那个骗我们的结巴男人被枪毙了。”

“等等,”匡嘎云飞打断了她,“是有那么一个结巴,他也被枪毙了,你的故事就像在说梦,如果你能圆梦,可以继续完整,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不!”黛帕说,“我不是讲故事,我的梦做到头了!我要把你带回匡府,我曾暗地发过誓!”

接下来的时间,黛帕在为此做一些准备,她忙着梳理自己长长的发辫,把要穿的衣服洗干净叠好,并从自己的衣柜里找出了匡嘎云飞当年小小的绣有k字的绳线毛衣,——那是她为自己的过错所留的纪念品,她一直报着忏悔和自责的心情保存着。“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要物归原主了。”她轻松地叹了口气。

决定走的那天清晨天气湿润,下着雨。黛帕不等鸡叫就来到厨房,想做一次丰盛的早餐,吃饱了好赶路。但她做梦也没想到有人却因紧张步枪走了火,“砰——”在黎明前的山谷格外刺耳,将她手上一只正准备给匡嘎云飞的鸡汤碗给打破了,鸡肉和汤汁泼了一地。这时她为划破宁静黎明的解放军部队的整队声、军官们的号令声,为村民们的起哄声而分散了注意力。这种声音让她有了不祥的预兆,她两膝发软,全身颤抖。她隐隐地感到,她终究不能履行诺言,送匡嘎云飞到莫歌身边。

万人收山正是从这天清晨开始。政府发布了布告,不仅确定了拉网式的搜山办法,还明确规定了缉拿匪首的奖励措施,这使得群情高昂,斗志鼓舞。黛帕想去给匡嘎云飞报信,为防跟踪她什么都没有带,只背了个装猪草的背篓。她在行走的路上,看到雨还在下过不停,就摘了几张桐叶顶在头上。但在小路的拐弯处她听到了一些喊声。两个青年在一丘田坎旁发现了一个陷洞,陷洞边有被砍倒的野刺,起初还以为是猎人在此套野兽故意挖的陷阱,就随意地用刀拔了一下,不料看到了一个枪口。“是枪!”一个青年喊道。

搜山的群众很快如倾巢而出的蚂蚁,手持火枪、梭镖、柴刀和长矛,一起朝这边跑来。一个解放军正挥着小旗,让大家不要惊慌。另一个则代表政府喊话,让交出武器缴枪不杀。

漫山遍野的人群让黛帕神经质地尖叫。但枪声响了,先是从洞里射出了一排顽抗的子弹,龙嘎妹金和几个亡命之徒随即冲了出来。但回报他们的是更多的子弹,他们活像一群水鸭子,被弹雨打得到处飞舞。

被射杀的人群里并没有匡嘎云飞,黛帕在尖叫过后抬起泪眼,出于她一贯地喜欢算命的习惯,她一知半解地自己卜了一卦。其结果是匡嘎云飞死了。“他自己把自己杀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下午,雨停了,人们找到了匡嘎云飞,他身子端正的靠着一稻草堆,圆睁着双眼,而子弹却准确无误地穿透了他的喉咙。他为自己无法挽回的命运吞枪自杀了。同时看到的还有黛帕,她拿着那件绣着k字的小小绳衣,坐在匡嘎云飞身边,不断地念着一首奇怪的童谣:蚂蚁仔,快报信,报你家公舅爷过来抬板凳,抬到半路上,闻到嘎嘎香……

那时候,她的头发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竖直着根根地变白。

“我找到你的儿子了,夫人。”她喃喃着说,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