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九日,匡嘎一琼将他的自卫部队和警察调离了主要交通要道,并命令他们不得做任何抵抗。所有的印信、文件档案、通讯设备及武器等移交工作全交代给了手下谭副官处理。解放军的先遣部队胜利到达了镇筸。这一天,镇筸得到了全面的解放。学校师生及各界人事都来到了东门外的接官亭迎接。沿途群众挥舞红旗,鸣放鞭炮夹道欢迎。到处是高悬的彩灯,齐声的欢呼声填街塞巷。
在这到处一片有如箪食瓢饮以迎王师的热烈景象中,匡嘎一琼也来到了东门城楼。他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唯一的希望是能坦然取下那颗脑袋。但令人惊奇地是早在几个小时前迎解准备工作的一片忙乱中,已有人取走了青帕苗王的头颅。匡嘎一琼不能相信,结果有一个可怜的乞丐样的醉鬼站出来说他知道那颗脑袋的下落,因为正是他帮忙取下来拿走的,他为此得到了不少赏钱,并刚刚拿着赏钱打了一斤包谷烧酒。
醉鬼把匡嘎一琼直接带到了莫歌所居住的匡府大院,在那里,莫歌不仅找来了青帕苗王的头,还找来了他的身体。她刚刚请了一位郎中将他的全体复好如初,并请来一异性人扯来菖蒲放于水中熬水浴身,疏发换装。在堂屋中央死者仰面而躺的柳床上,青帕苗王双目微闭,嘴唇开启,仿佛还有许多未尽的言语。而在他的胸前,戴着莫歌亲手给挂上去的那枚有着父亲字的关于他生辰八字的铜镜项饰。这块铜镜上清晰地刻着:匡嘎云飞生于某年某月丑时。
匡嘎一琼在见到那块铜镜的那一刻头脑一阵晕眩,如果没有记错,这块小铜镜应同自己藏在箱子底的那块同出一辙。但他仍很有耐心地听完由一位道士所念的长篇超度经。莫歌没有理睬他,仿佛对他的到来视而不见,只沉醉于对匡嘎云飞的深深怀想与哀悼中。那恼人的经书念了整整一天,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停歇下来。匡嘎一琼一直低着头,这时才有机会抬起头来好好面对莫歌,而且她的哀伤也不是那样的明显和写在脸上,像完全消掉了。但是,当他带着那么多的疑问想找到答案的时候,他的喉咙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喉结上有一种东西在长大,他感觉到自己被什么噎住了。莫歌问他是否留在这里吃晚饭,按这里的习俗,凡来参加丧葬活动的,都会一起吃饭,叫“吃亡人饭”,匡嘎一琼虽然不断地试着张开嘴,却再也没有说出话来。
匡嘎一琼遭受了很长一段时间铁蟹啃喉咙的可怕的磨难,起初他被诊断为一般的喉疾,一游医誓言旦旦地说自己包治好,在煎吃了几副草药却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后,才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知难而退。事实上他患的是喉癌,他似乎也有了种自己患了不治之症的预感。他忍着病痛,将部队和地方武装合编成五个常备大队,接受了人民政府的领导。但他的内心并没有显出多一点的安宁和释然。和他的军事才能一样,他似乎同样具有其它超人的智慧与敏睿。他毫无来由地总闻到一种没有硝烟的战争的硝烟气味。那硝烟时隐时现就在不远处飘荡。而这时,朝鲜战争爆发了。
这一天,他亲自找到了这一届政府的县长,主动要求将常备队与解放军的一三九师四一七团合编。
“请说说你的理由吧!”县长看了他良久,说。
匡嘎一琼用手捏住自己的喉咙,仿佛要用尽一生气力将一个个字挤兑出来。县长好不容易才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如果合编就可以顺理成章跟随四十一师到瞬间而来的朝鲜战场上去了。
“那么,请再说说你的理由。”县长又说。
匡嘎一琼闭上了眼睛。在他断断续续的嘶哑声中,县长听到了有如一只狼的长啸与呜咽:“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
县长懵懂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但仍回答着说,“好吧,这一点肯定可以做到的。”
接下来匡嘎一琼为自己的部队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做准备。他其实唯一所做的不过是为出行看一个日子,而且他坚持要选好。有将近十个知吉祥懂祸福的算匠都把日子定在了十二月八日;有大约五人定在了十六日。他们无一另外地赞美着那一天天气如何的好,艳阳高照,大吉大利,甚至还能见到雨后的彩虹。“那是一道象征胜利的凯旋门,”一个算匠进一步阐明道。
匡嘎一琼将头摇了三十次。
傍晚,藤老叫来了,一袭黑衣,像一只老乌鸦。但这次他一改过去的做派,既没有装神弄鬼,也没有假充阴阳。“就定在十二月十八日吧,”他直截了当地说:“那天雨会下得天昏地暗。”
匡嘎一琼为他洞悉一切的能力所震撼,也仿佛遇到了知己,他很想留他下来,开展无需言说的对话。因为他的病痛,或因为其它,他很久没打开心扉了。这一刻他觉得很需要他。但此时藤老叫无法看到他内心,也许不愿意再与他纠结,转身走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人算了,总让人算准的事真是没意思。”藤老叫跨出门槛的当儿又突然回过头来说。
离别的那一天滂沱大雨铺天而来,这是匡嘎一琼唯一所需要的,因为他实在不愿意有人看到他为此生最后的告别而哭,那些悲泪可以流得水满沱江。
但士兵们看起来都像在笑。
几个月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支筸军全部殒命朝鲜的异国疆场,回来的,是一枚枚无人认领的勋章。
匡嘎一琼即不感到突然,也不悲伤,他不愿意相信这是兄弟们所领会了他意图的结果,更愿意去想这是这支筸军不战则死、不死则战的终极宿命。
在一个晴和的日子里,匡嘎一琼又来到了匡府大院。他差不多已经皮包骨头,没有声音,没有气息,脖子上带着他的铜镜项饰,似乎仍然来寻找答案。但这时的主人莫歌已经亡故了,府院内凋零着和她年龄一样的一百零五朵菊花。那个怀揣针挑治病法的老女人石嘎欢勾原打算来推销她的秘方,结果却赶上为女主人穿上一套黑色丧服,忙着收拾遗物。她大概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见了匡嘎一琼就从柜子里取出了那个银质盒子来,她请求他帮忙看看装在里面的东西有没有用。匡嘎一琼打开后,一眼便看到了那本族谱。
尽管他的身体已极度衰弱,但他的眼睛却异常明敏,思维活跃清醒。他端坐在堂屋的那张太师椅上,不仅按照以往读书的习惯读完了整个族谱,熟记了里面的内容,而且还从简单明了的文字中发现这一本族谱中所体现是家族史其实也是一本很好的筸军兴衰史。顺着笔记的脉络,他看出了匡嘎恩其家族的高祖父、曾祖父、祖父、父亲,以及父亲以下的儿子、儿子的儿子、孙子、曾孙等的诸多事情。匡嘎恩其是这个家族中的第八代曾孙,他所率领的被称为“常胜威虎营”的筸军之后是回归家乡那些不甘寂寞的散兵游勇所组织的湘西巡防军,之后演变为国民革命军独立第十九师,再后来变为三十四师,最后就是由匡嘎惹巴率领的抗战部队一二八师、暂五师暂六师……
匡嘎一琼在阅读的过程中也急于想知道自己是否与之有着什么样的联系,因为他总隐隐地感到一些什么。结果他从族谱的最后一页看到一行漂亮却显无力的蝇绳小楷记载了这样的内容??:他与匡嘎云飞、匡嘎惹巴同为匡嘎家族的第九代玄孙。族谱上,匡嘎一琼和匡嘎云飞的后面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内容记载,但在匡嘎惹巴的后面,却详细地记录了他一生经历的好几个不同的阶段,在常德师范以优异成绩毕业,在投笔从戎后历任巡防军排、连、营长、统带等职,又以文采洋溢,武略超群和治军有方擢任陆军三十四师师长。民国二十五年改番号为陆军第一二八师,愤列强觊觎日急,忧生民涂炭方忧,由湘移驻宁国及浙江宁波扼守海疆,并受命全师由宁波昼夜兼程奔赴嘉善,与日军精锐作战,令强敌丧胆,扬我军魂。后转战九江,多有战绩。又被上级委以中将高参,襄赞戎机,颇多建树,旋又任湖南第四区、八区、九区保安司令兼专员等。湖南和平解放前夕,深居简出,省政府授予省府委员之职,公然应命,专车晋省,共谋迎接解放大计,途中遭人案害,贤哲俱殒。壮志未申,呜呼哀哉!……
匡嘎一琼毫不费力地读着这一段话语,这些内容再熟悉不过了,因为这也是他所亲历和目睹。他一面读,一面回想起过去时光的那些情景,最后的情节就像看到由自己一手摄录的一场电影。“是我害死了他,我处心积虑杀害的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匡嘎一琼在喉咙里叽咕着说。这时,外面起风了,那刚刚吹起的和风中充满着一种粗粝的尘土的味道,有宅院中菊花的低低絮语,还有人们在感到最深切的怀念之前所发出的失望的叹息。
匡嘎一琼觉得自己的手在冷风的吹拂下渐渐变凉,并有些发抖,他抓起族谱旁边的一支毛笔,想在匡嘎云飞的空白处填一些必要的补充,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那漂亮的蝇绳小楷没有着笔的地方,他同样无能为力。因为匡嘎云飞本身的多面和不可确定。他曾是豪杰,是英雄,是败寇。但他最可能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将是一个百折不扣的土匪。
他又将笔触放到了自己名字后面的空白处,他很想记下一点什么,作为自己历尽天涯戎马一生的总结。但这时,他的喉咙开始剧烈疼痛,以致浑身痉挛,颤抖不止,他明白自己不能去做些什么了。他最后留在族谱上的是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匡嘎一琼最后一个筸军。他的笔因为他的不能坚持而掉到了地上。
“有的冷,先生,要我帮忙吗。”那个穿黑色丧服的石嘎欢勾朝他大声地喊道。
匡嘎一琼再也没有起来。他头倚靠在那张太师椅雕龙画凤的靠背上,身体却四平八稳地坐着,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死神让他应该摆出那样的姿势。石嘎欢勾走过去认真看了看他的脸。她惊讶地发现这张被岁月的刀剑剥蚀和病痛的苦难毁损了的脸庞同她脑海中想象的形象有多么相似。这似乎激起了她很深的柔情,她端来了一盆水,想给他擦擦脸上的风尘,当她顺着抹至脖颈时不小心弄开了他的一颗纽扣。那块由此而露的刻着他生辰的铜镜项饰终于证实了她的猜疑。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她的心里松去了一副岁久年深的重担,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什么要抱怨的了。“一切都是命,”她跪下去,抓住了匡嘎一琼的手,用压得低低的声音想对他说一些话。这时,风更大了,在顺风而至的日落黄昏,她听到了一群归鸦在镇筸城上空盘旋鸣叫,刺喉穿肠一般,嘶哑着穿透冷冷的空气,如泣如诉。
镇筸城人全都听得见。
归鸦说,这不是传说,镇筸城将被历史记住,因为我们需要英雄。——不管他们是什么,都是自己的英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