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是女人,我心里有数……”华夫人泪水泗流,“当年,当年……那赵金虎勾引我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怀上了,只是我不知道!直到生他的那一天我才明白,所以,我……我根本不敢留在赵金虎身边,他一旦纳过闷儿来,我担心他……他杀了我无所谓,我担心他掐死这个儿子!娘,霍啸林和赵舒城,是一个爹一个娘的亲兄弟。若他们兄弟相残,霍家的列祖列宗能原谅吗?”赵舒城傻了,霍啸林也傻了,两个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愣愣地看着对方。霍啸林手里的刀子啪地掉在地上。
霍白氏仰天哭喊着:“造孽呀,都是你这个贱人造的孽!”
“是我造的孽,你们别杀赵舒城,今天我死,我去祖宗面前谢罪!”华夫人踉跄着朝地上的刀子跑去。小六、冯大眼珠子、栗子兄弟不知所措。华管家吓得惨叫着:
“夫人——”霍啸林被华管家的叫声惊醒,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朝华夫人的刀子抓去,攥住了刀刃。顿时,鲜血劈里啪啦的流下来,华夫人看着霍啸林,愣愣地松开了手。
霍啸林瞪着华夫人,眼泪无声地流着。鸦雀无声,鲜血落在地上,每个人都听得见。
这时,猎户瘸着腿冲了进来,嚷嚷着:“赵舒城,你害死我妹妹,你才是凶手。妹子,哥给你报仇了!”猎户就端着枪冲了过去。
“舅爷!”霍白氏喝道。猎户将枪顶着赵舒城的脑袋,回过头来,说:“怎么着,老太太?”
“这是在霍家,你看看啸林。”霍白氏说。
猎户看了看霍啸林,连忙收了枪,把霍啸林手上的刀取了下来:“霍啸林,你这是干啥!”他看看周围,没人理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冒失,便也静了下来。
华夫人哭着说:“儿子……娘对不住你!对不住舒城!对不住你们的爹!对不住霍家祖宗!你就让娘死了吧!”
霍啸林不敢看华夫人的脸,转过头去,伸出滴着血的手指着赵舒城说:“你,叫娘……”
“……娘。”半晌,赵舒城喊道。他知道这声娘很可能会救了他的命。
霍啸林退后一步,双膝跪倒,大声喊道:“娘……”
华夫人泣不成声:“儿啊……”又回头看着赵舒城:“儿啊……”
霍白氏流着泪,咬了咬牙:“啸林——”霍啸林回头看着她。她顿了顿,终究还是说不出口:“你……你……唉……天意呀……天意呀……”霍白氏仰天长叹。
60.郊外日外
天苍苍,野茫茫,霍啸林和赵舒城对立于天地间。赵舒城说:“你真的敢放我走?”
霍啸林的手上缠着纱布,淡淡地说:“我不是已经放你走了吗?”
“我不会走回头路……用不了几天,我就会带着日本人的大军,杀回兴隆,将你碎尸万段!”霍啸林沉默着。赵舒城说:“别以为那个女人几句话就能改变我赵舒城。我生下来就姓赵,不姓赵我也不会有今天,既然有了今天,我……只能一直走下去。到死,我也得进赵家的祖坟,我跟霍家势不两立!”
“我知道……”霍啸林说。
“那你还敢放我走?”
“我的命是娘给的,娘求我,我不尽孝,怎么能算得上是个人?”
赵舒城说:“那个女人不配给我当娘,我不会念她的好!”
霍啸林说:“配不配都是娘……我们选择不了。但人生的路,我们可以选,你什么时候回头,我就是你哥哥……我还可以拿你当兄弟,因为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赵舒城仰望苍穹:“我不会给你做兄弟。我赵舒城如果不能名垂千古,宁愿遗臭万年!你区区霍啸林想给我当大哥,没门!”
“你若改邪归正,你是兄,我是弟……”
“你别做梦了,我不需要施舍。其实我也没想过天下独尊,我就是要靠我自己当上西阳县长,谁能满足我的心愿,我就跟谁干!”
霍啸林冷笑道:“看来你是铁了心跟日本人?”
“那又怎么样?”
“战场上见!”霍啸林说。
“你说什么,你不跑?”
霍啸林说:“当然不跑!我要成立一支队伍,跟侵略者血战到底!”
赵舒城冷笑道:“你真是不知死活!”
“不,我知道,只有一种结局,就是死。可是,有时候生命可以舍弃,但是勇敢的心,绝不能屈服!”
“你了不起,你现在是我心里的英雄。好,战场上见!”
黄土皑皑,蒿草萋萋,两兄弟背道而驰。
61.霍家书房夜内
榻上的万念睡着了。霍啸林说:“其实……我老早就梦见过,和你,和我们的儿子,一家三口,过最普通的日子……”
梅姑娘说:“我也梦见过,可是我们没这个命……”
“梅大当家的,你有什么打算?”
“我答应了宋老虎,答应了宋家寨的兄弟们——”
“可宋家寨已经付之一炬……”
梅姑娘说:“只要兄弟们还在,我就必须得在。这是老虎大哥的嘱托,我不能负!”
“你要带着兄弟们走哪条路?”
“今天杀了这么多鬼子,兄弟们欢欣鼓舞,我只能带着兄弟们继续打鬼子!”
霍啸林起身说:“那有请梅大当家的出任抗日救国军总司令!”
梅姑娘说:“哪儿来的抗日救国军?”
“咱们夺回兴隆的消息传出去后,天黑之前,想杀鬼子的英雄豪杰就来了一千多。
照这个架势,用不了几天,咱们就能拉起一支几千人的队伍!本来我想咱们是老百姓的队伍,就叫民众军,可韩先生说旗号太小了,只有‘抗日救国’这四个字才能对得起这支队伍!”
梅姑娘说:“名字取得确实好,可我当什么总司令?”
“没有宋家寨,我们连命都保不住,再说这次打了胜仗,功劳都在宋家寨。你是大当家的,自然当总司令!”
“我就是个女人……你霍啸林……我之前还真没想到,你这么会打仗,而且亲手杀了赤本。兴隆的老百姓都已经拿你当神仙了,这总司令,要当也得你当!”
霍啸林说:“等会儿,你刚才说什么?”
梅姑娘说:“我说你当总司令!”
“前面……”
梅姑娘皱了皱眉头:“前面?前面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就是个女人……”
梅姑娘说:“本来我就是女人嘛。”
“那,你就跟着奶奶走吧……别的孩子都有娘,万念也不能没有娘……”
“不行!宋家寨的兄弟们在哪儿,我就得在哪儿!”梅姑娘坚决地说。
霍啸林说:“二当家的和四当家的都愿意参加抗日救国军。”
梅姑娘明白了,说:“你们串通好了,想罢我的军权?霍啸林,你是何居心?”
“我是个男人,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女人!”
梅姑娘说:“我不是你的女人!”
“曾经是……”
“早就不是了!”
“……好吧,不是我的,但你也是女人。打仗这种事,若是让女人掺和,我们爷们儿不是太丢人了吗?”
“少来这套,当年没有穆桂英,杨家将早死绝了!”
霍啸林说:“我知道你这出戏唱得好,可那毕竟是戏。”
“我知道你骗我,我虽是个女人,但宋家寨上上下下的兄弟,都敬着我!二当家的和四当家的,根本不可能背着我答应你什么!”
霍啸林笑了:“你猜对了,他们都等着你拿主意。”
“我会顾全大局,因为你会打仗,所以你当总司令!就算天下的英雄豪杰来得再多,宋家寨立过首功,我这个大当家的当个副总司令,绰绰有余!”
“这么说,你是要和我并肩战斗了?”
梅姑娘说:“我是要带着兄弟们跟你搭伙儿打鬼子,少往你自己的脸上贴金。”
霍啸林笑道:“好吧,兄弟们都在院里等你呢,你自己跟他们交代去吧。”
梅姑娘来到霍家院落里,宋家寨几十号兄弟正等候着。宋老二迎上来,喝道:“参见大当家的!”几十号土匪齐刷刷地喝道:“参见大当家的!”
梅姑娘说:“兄弟们,今天的仗打得痛快不痛快?”
“痛快!”众人齐声答道。
“今后还想不想杀鬼子?”
“杀!杀!杀!”
梅姑娘说:“不愧是老虎大哥带起来的兄弟们,都是了不起的爷们儿!刚才,霍啸林跟我商量,想拉起一支队伍,叫抗日救国军,这正是老虎大哥当年的心愿,带着兄弟们为国家效力。我,就答应霍啸林了!抗日救国,大伙儿愿不愿意?!”
“愿意!愿意!”众土匪齐声答道。
62.霍家客厅夜内
霍白氏坐在中间,樱桃儿、翠儿、白雪、桂英全都站在她身后。桌上就坐的有霍啸林、小六、冯大眼珠子、猎户、宋老二、宋老四和梅姑娘。霍白氏说:“忙活了一天,夜都深了才吃上饭。今天我老太太坐了这主位,就是要请一下宋家寨的大恩人——梅大当家的。”
梅姑娘说:“奶奶,您还是叫我九哥,或是阿梅吧……”
“哎,叫九哥吧,在汉口我就这么叫你,觉得可亲了,像一家人!”梅姑娘有些腼腆。霍白氏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二当家的、四当家的别挑眼,我跟九哥,我们之间有割不断的情,理不出头绪的往事,我老太太亲自给她倒回酒,行吧?”
宋老二说:“奶奶,看您说的,你们本来就应该是一家人,我大哥临走之前也说过,是他误了霍啸林和……和我大嫂……”
“那行,我们一家人,先喝个团圆酒!梅九哥,这些年霍家对不起你,奶奶给你换个碗,你多喝点儿,也就算我们霍家给你赔罪了!”梅姑娘有些难为情。霍白氏唤道,“换碗,换碗!”樱桃儿连忙用一个碗换掉了摆在梅姑娘面前的酒盅。
霍白氏颤颤巍巍地给梅姑娘将酒碗倒满,说:“等会儿再喝,还有个事!”她从袖子里掏出那只金镯子:“九哥啊,这个,可是啸林把他传家的金锁化了打的,这就是他的命。”梅姑娘愣住了,看着霍啸林。霍啸林正深情地看着她。霍白氏说:
“别的啥也不说了,奶奶亲手把这只镯子给你戴上,行不?”
梅姑娘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是好,说:“不,奶奶,这对不起老虎大哥!”
霍白氏也愣了,有些下不了台。宋老二忙说:“大嫂,戴上吧,我大哥会替你高兴的!”宋老四也说:“是啊,戴上吧,别负了老人家一片心意!”
梅姑娘一抬眼,霍啸林微笑着,正温柔地看着她。她低下了头,脸上一片绯红。
霍白氏颤颤巍巍地将镯子给她戴上,拭了拭眼睛,说:“来!你们几个全端酒,咱们全家,喝一个!梅九哥,奶奶我先干为敬!”霍白氏一饮而尽。
樱桃儿说:“九哥,我们几个姐妹敬你!”几个女人把酒全干了。
“喝吧。”霍啸林说着举杯示敬,一饮而下。梅姑娘被融化了,含泪喝下了这碗酒,幸福绽放在她脸上。
突然,梅姑娘的笑容凝固了,哐当一头栽倒在桌上,四个女人全吓坏了。霍白氏说:“没事,别慌!二当家的和四当家的……”霍白氏用询问地眼神看着霍啸林。
宋老二、宋老四抱拳说:“奶奶,霍老板都跟我们说了。”
霍白氏点了点头:“药下得太猛了,就这么一碗……”
霍啸林说:“她起码得醉到明天上午。请二当家的、四当家的放心,霍家一定不会亏待她!”
宋老四说:“让她走就对了,她是个女人,再说,还有儿子呢,女人们要是上战场,我们这些爷们儿还算什么爷们儿!”
离别在即,霍啸林将霍白氏扶上马车。她有些伤感,说:“昨儿个你骗我,我还以为你真能跟我们走呢。后来听说来了好多英雄豪杰投奔你,奶奶心里边凉了半截儿。睡到后半夜,奶奶想明白了,你,就是你爷爷附了体。告诉你吧,你爷爷不光杀过皇上的小舅子,还杀过洋鬼子呢!”霍啸林装作惊讶地说:“真的?”霍白氏笑了笑:“当然真的!你长得跟你爷爷一点儿都不像,可骨子里像!”
“您硬硬朗朗的,等把小鬼子全赶走了,我接您回来!”霍啸林含着泪说。
“你机机灵灵的,虽说给霍家传宗接代了,可命不能丢,得给奶奶留着!”
霍啸林退后一步,跪倒在地:“祖母大人在上,您的话,孙子都记住了!今日叩首相别,您……恕孙儿不孝!”霍啸林磕了一个头,霍白氏竖起了大拇指。
华管家扶着华夫人上了另一辆马车,霍啸林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娘,奶奶已经原谅你了。”
“娘对不起你……”华夫人话未说,泪先流。
“天下只有儿子对不起娘的,我的命都是娘给的,我会一辈子感谢娘恩。”
“好儿子,日后你和赵舒城——”
霍啸林说:“如若在战场上相遇,那是国事,不是家事,男子汉大丈夫,先国后家……”
华夫人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娘明白了……娘会好好活着,替你伺候奶奶,管教好儿女,也算是赎罪了……”
“谢谢娘,有娘,真好……”霍啸林和华夫人久久地对视着,泪眼朦胧。
霍啸林在吉祥的脸上亲了一下,对樱桃儿说:“照顾好奶奶,我不在,家里一切你做主!”樱桃儿低头不语,拭着眼泪。霍啸林在她脸上掐了一下,恍如当年。
霍啸林又亲了一下如意。“老爷……”翠儿唤道,示意霍啸林走近些。翠儿说:
“我看不见,但心眼儿灵,老爷是知道的。”霍啸林点头。“之前老爷多次遇到凶险,可我都没怕过,因为我知道老爷必会化险为夷!”霍啸林又点了点头。翠儿说:“昨夜,我梦见和老爷在来世相遇……”翠儿笑了:“所以我知道,今日是永别……但我没跟奶奶说,谁都没告诉!”
“你做得对!”霍啸林微笑着看着她。
“谢谢老爷娶了我,我还梦见我每天给奶奶捏腿揉脚,奶奶站起来了。”
“真的?这是好预兆!”
“请老爷放心,我一定能做到!”
睡在门板上的梅姑娘被抬了出来,万念守在一旁。霍啸林叮嘱说:“万念,好好听你娘的话,帮我看着你娘,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许她回来找我!”
受伤的韩亲仁被抬了出来,桂英和霍寒跟随着。韩亲仁挥手示意:“兄弟,我会早日回来!”
“大哥放心,兄弟等着你,不会给你丢人!”韩亲仁点了点头。霍啸林说:“大嫂,让大哥给寒儿再起个名吧,他应该姓韩!”
“不,我和韩亲仁都商量好了,寒儿一辈子姓霍!”霍啸林一听,急了,要去找韩亲仁理论。桂英说:“兄弟,大嫂没念过书,但懂得什么叫情,什么叫义,寒儿要是改了姓,就是我们一家子无情无义!寒儿,给你爹磕头!”
霍寒跪倒在地:“爹,您保重!”
白雪牵着霍悔出来了,霍悔跪倒在地,说:“爹,您保重!”霍啸林蹲身,紧紧地抱住他:“悔儿,就你没娘了,爹对不起你!”
霍悔说:“爹放心,姑姑会照顾我!”
白雪含着泪,狠狠地点了点头:“大哥保重!我,一辈子都是霍家人!”霍啸林无奈地点了点头。
63.兴隆日外
广场上人头攒动,一面大旗竖在正中间,“抗日救国军”五个大字迎风猎猎。
人们一齐喊着:“霍啸林——霍啸林——霍啸林——”霍啸林在小六、猎户、冯大眼珠子、栗子兄弟等人的簇拥下,走上主席台。他挥手示意,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宋老二大声说:“请总司令训话!”广场上掌声雷动,霍啸林热泪盈眶,目光扫过每一个兄弟。
“我是个普通人……”半晌,霍啸林才说出一句话来。广场上鸦雀无声。“但我有一颗勇敢的心——只要我们勇敢,侵略者就会胆战!只要中华勇敢,列强就永远不敢来犯!我霍啸林祖籍热河,今日在此发誓,我会把每一滴血,都流在热河的这片土地上!不管来的是豺狼虎豹,我会永远守卫我的家乡!”
有人大声喊着:“守土保家!”众人跟着高声附和:“守土保家!”又有人喊着:
“抗日救国!”众人跟着齐呼:“抗日救国!”
“守土保家、抗日救国!”霍啸林大声高呼,高高举起拳头。
64.霍家院落夜外
一九四六年春节,天空中礼花齐鸣,院子里摆着一个巨大的礼花,已经十几岁的吉祥大声说:“太奶奶,我要放这个最大的礼花了,您看好咯!”
九十岁的霍白氏咧着嘴,笑着:“等会儿,太奶奶亲自点!”
华夫人招呼着:“吉祥、如意快过来,架着太奶奶!”
霍白氏说:“不用!小鬼子打跑了,我高兴,我咋觉得我自己能站住了呢!”
翠儿说:“奶奶,您能站住,一定能!”
“今儿个过年,我试试!你们俩丫头靠边儿,我重孙子呢?”霍白氏尝试用力撑着身子。霍寒、霍悔、万念赶忙跑了过来。霍白氏说:“一边一个,后边再来一个。”霍寒和霍悔一左一右,万念跑到身搀着霍白氏。霍白氏较着劲,居然真的站了起来。
华夫人惊喜地说:“娘,给您道喜!”
樱桃儿、翠儿、桂英、白雪跪倒在地:“奶奶,您站起来了,给您道喜!”
霍白氏爽朗地笑着:“侵略者赶走了,全中国的老百姓都站起来了,我老太太当然也就站起来了!站,是站起来了,点那玩意儿有点逞能,吉祥、如意,还是你们俩点吧!”
两个女孩跑过去点燃大礼花。礼花喷射而出,在天空中绽放了一个巨大的花伞,璀璨明亮。霍白氏、华夫人、樱桃儿、翠儿、桂英、白雪、霍寒、霍悔、万念、吉祥、如意,这些经历了战争活下来的老人、女人和孩子们,享受着英雄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