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个时候,从楼梯处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杜宾赶紧对我说:“把枪准备好!不过,在我没有给你暗号之前,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亮出枪。”
房子的前门本来就没关,而这位访客也没有按门铃便进入到我们的楼中,他从楼梯上楼,似乎刚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显然他有些迟疑和不安。很快,我们就听到了他下楼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他又走了上来,这时,杜宾抢到了门边,准备出去迎他。不过这回,访客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没有再下楼,而是站定了一会儿,然后敲了敲房门。杜宾很快就应门了,并且以非常诚恳和愉悦的语气对访客说道:“请进。”
进来的是一个男人,他个子很高,身材看上去非常结实,肌肉非常健壮,虽然他的神态似乎很粗野,可是不会让人觉得反感。显然,这是一名水手,他的脸庞已经晒得黝黑,不过这已被他那络腮胡子遮住了一大半。在他身上还带了一根大橡木棍,除了这些,似乎再没有看上去能成为武器的东西。进来之后,他很笨拙地向我们鞠了一个躬,并且用浓重的法国口音向我们道晚安,他的声音有点像纽夫沙特腔,可是听上去他是一个巴黎人。
杜宾招呼说:“你请坐,朋友,”然后他便直奔主题地问道,“我想你来这里是为了你的红棕毛猩猩吧!其实我非常羡慕你能有这么棒的一只动物。它是不是很值钱?这只猩猩有多大呢?”
杜宾的这番话很明显让这名水手原本紧张的情绪有了很多放松。他似乎卸下心头重担一样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接着,才带着自信的语气非常从容地对我们说:“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它现在到底多大了,我想可能有四五岁吧。不知道它现在还在这里吗?”
“哦,实在抱歉,现在它不在这里。”杜宾回答,“我们这儿没有十分周全的设施,因此不能让它待在这里。现在它应该正在附近的迪布尔街一处马房里收容着,我想你明天一早就能过去带走它了。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好要把这一大笔财富领走了?”
水手说:“是啊,我的确已经做好准备了。”
“嗯,是啊。我只要一想到要同它分开,要失去这样一大笔财富,就感到有些舍不得。”这是杜宾故意说的。
“先生您就放心吧,我怎么会让您完全白忙呢?”水手立刻进行了解释,“我个人非常感激您能帮我把这只猩猩找回来。您放心,我一定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好好答谢您。”
“是啊,这也是很合理的事情嘛,”杜宾说,“不过我还没想好自己需要些什么报酬呢。噢,我想到了,我不会要你的钱,但我想得到这个:我想让你把与莫格街凶杀案有关的所有事都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杜宾的声音非常低沉,声调虽然非常轻,但是那种感觉却是无比的沉重和带有压迫性。在水手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杜宾已经走到了门口,把门锁上了,并且将钥匙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他十分轻松地从胸口掏出一把枪,平静地放到了桌子上。
水手见到这样的情境,他仿佛被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在底下而想从窒息的压迫中拼命挣扎出来一般,已经满脸通红。他突然站了起来,手中紧握着木棍,不过旋即又坐回了椅子上,全身激动地颤抖着,脸色十分难看,一句话也没说。其实我也被杜宾的阵势给镇住了,但当我看到了水手的反应,说实话,我有些同情他的可怜处境。
杜宾用了一种温和亲切的口吻对水手说:“亲爱的朋友,你完全不用感到惊慌害怕,我向你保证,这里面绝对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我现在就用一个绅士和一个法国人的荣誉对你发誓,我们保证不伤害你。其实,我很清楚发生在莫格街的凶杀案,并非你干的。但是,我想在这个案子中,你还是无法推脱某种程度的联系。我想你已经从我的话里听出来了,我确实因为一些方法而多多少少了解了这一惨案的轮廓,但你肯定不可能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我觉得在我们之间根本不需要再遮掩些什么,因为你本来也没有做错什么,你又何必这么担心呢?而且,在这桩命案发生时,你是完全有机会趁火打劫、乘机捞一把的,可是你根本没有那么做,这证明了你的善良和正义,因此你无须害怕。你在这件事情上完全可以很坦荡,为什么还要把这件事隐瞒起来呢?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经知道了如今正有一个比你还无辜的人被警方收押了,他可能面临着被指控犯下谋杀罪的处境,但是,真正的凶手是谁,只有你能说清楚,也只有你能进行指认。作为一名光荣的法兰西水手,我相信你本身有着崇高的荣誉感和道德感,这件事并不能否定你是一个好人。所以,你更应该将你所知道的全部事实说出来,不是吗?”
杜宾这一番刚柔并济的说辞让紧张惶恐的水手渐渐恢复了一些平静,他又重新镇定了下来,但是很显然刚才还展现在脸上的那种带有粗野气质的自信已经荡然无存了。
“上帝,请您救救我吧!”水手稍微有一些停顿,然后接着说道,“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但我没有期望你们能够相信我所说的。假如我真的还有一点奢望,希望你们会相信我的话,不仅是你们,就算是我也会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因为这么离奇的事几乎就是不可能发生的,又怎么能寄希望于别人会相信呢?但是,我真的是无辜的,就算老天不开眼最后让我为这一命案负责而死,那我也一定要把所有这些说出来才能瞑目。”
水手开始讲述这个故事的全部,大致的情形是这样的:
不久之前,他随船出行到东印度群岛,他们的船在婆罗洲登岸。之后他和一群同伴到内陆游玩,其中的一个朋友和他合作逮住了一只红棕毛猩猩,与他合作的这个朋友在后来因为意外去世了,于是猩猩就归属他所有。但这只猩猩一直是生性残暴且非常难驯服的,在他们返回法国的途中就已经为他惹了不少麻烦,但最终,他们还算是平安地回到了巴黎。于是,水手将猩猩安置在他的住所,但因为他担心邻居们觊觎这一宝贝,于是在对待猩猩的问题上,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藏匿着。他的打算是,等猩猩的脚伤恢复了(这是之前在船上时弄伤的),他就把这只猩猩卖掉。
可是在一天的深夜,确切地说,就是谋杀案发生的那天深夜,当水手和自己的几个朋友在外面喝酒狂欢回来之后,他发现猩猩竟然已经从原本关它的隔壁紧邻的小房间中跑了出来——原本水手以为,将猩猩关在那里绝对不会出现问题——而且还跑到了他的房间中。当时这只猩猩正拿着刮胡刀,坐在镜子前,一副准备刮满脸泡沫的胡子的架势。水手觉得,猩猩跑出来一定是学会了怎么开小房间的锁,因为猩猩总是跟着水手学他的各种动作,而且还学得有板有眼。
但是眼前的这一场景实在让水手觉得胆颤:这只猩猩生性残暴凶狠,此时手上拿着锋利的剃刀,而且它如今还知道怎样使用这一危险的工具……水手愣了好一阵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最后,他终于恢复了一点心神,准备用平日那种驯服猩猩的方法来管理一下这只恣意妄为的家伙。他的办法就是用鞭子打,因为这是以前让它乖乖就范的常用办法。可是没想到这一次完全不同以往,猩猩一见到鞭子,立刻跳到门外,顺着楼梯跑了下去,恰好此时有扇窗子没关,它便一下子逃到了大马路上。
水手赶紧慌张地跑出去追赶。此时,猩猩手中还是拿着剃刀的,甚至在它逃跑的过程中还偶尔停一下,回头看着正在追赶它的主人,并用手中的剃刀比画一番。一旦主人马上就要追到它时,它便又迅速跑开了。这种游戏持续了一段时间,当时的街上非常安静,估计此时是凌晨三点左右。这时,猩猩跑进了一条巷子,这条巷子就在莫格街的后面。来到这里的猩猩被一扇有着微微光亮的窗户吸引,而那个发出微光的窗户正是爱斯巴奈雅太太房子的四楼房间的窗户,房子中的光线让猩猩立刻向那栋房子冲去,它看到了避雷针,并以非常敏捷的身手爬了上去,它抓住了那扇完全打开而紧贴着墙面的百叶窗,然后将百叶窗一甩,便随着百叶窗荡进了屋子中的床头板上,如此高难度的特技表演其实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变完成了。而猩猩跑进房子后,竟然又把百叶窗往外踢了开来。
这让水手心中有一丝高兴,但另一方面他也非常担心。让他高兴的是,如今猩猩等于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它要想逃出来,则只有原路返回这一条路,也就是说它的线路只有避雷针一条,因此只要守在避雷针底下,便能够将它抓住了。不过,还有一点是让水手非常担心的,那就是他实在不知道这只野兽会在别人家里到底干出什么麻烦事,正是因为他太担心这一点,因此他只能继续尾随猩猩。对水手来说,爬上避雷针并不困难,更何况他本身就很健壮。
但爬上避雷针之后,他发现自己离窗子的距离实在有些远,因此只能停在避雷针那里,尽量伸长脖子监视房子中的情形。可是这一看把他给吓坏了,他差点从避雷针上跌下来。与此同时房中传出了尖叫声,在十分寂静的夜晚,这一惨叫声立刻惊醒了已经沉睡的莫格街居民。当时的情况是,身穿睡衣的爱斯巴奈雅母女正在将铁制保险箱中的一些文件进行整理,底下有轮子的保险箱当时正被推到房子的正中央,箱子里的物品已经都被拿了出来,就在一旁的地板上放着。
那个时候,她们母女一定是背对窗户的,不然她们应该在第一时间发现猩猩,正是因为背对着窗户,所以她们以为百叶窗的拍打声只不过是风吹的声音,但是当她们发现了野兽,便立刻吓坏了,于是大声尖叫起来。
水手当时往窗内看到的情形正是悲惨屠杀的开始。那只大野兽正抓着爱斯巴奈雅太太的头发——她刚刚梳过头,头发还散着。猩猩竟然模仿起了理发师的动作并将手中的刮胡刀不断在老太太面前挥舞。爱斯巴奈雅小姐此时已经吓昏了过去,在地上完全不动。而老太太则一直在挣扎并且没有停止过尖叫声,也就是在这个时刻她的头发被猩猩连头皮发根一块撕扯了下来。但这种挣扎和尖叫把原本可能没什么恶意的猩猩彻底激怒了,于是猩猩使劲一挥握着刮胡刀的健壮手臂,就这一下,老太太的颈部基本被割断。鲜血四溅让猩猩兽性大发,它已经变得暴怒和癫狂,咬牙切齿,眼中充满怒火,于是它扑向了早已昏迷的爱斯巴奈雅小姐,并用利爪死死地掐住了女孩的喉咙,直到女孩彻底断气它才松开。
成功杀死了两个无辜之人的猩猩此时将目光瞥向窗外,发现自己的主人就在外面,而且主人的眼中充满了惊吓和恐慌。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猩猩发现了主人之后立刻想起了自己被主人用鞭子抽打的痛苦回忆,于是它的暴怒一下子变成了害怕。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而害怕被主人惩罚,于是它竟然想到了毁灭证据,并非常不安地在房中蹦来蹦去,乱摔家具,并把床垫从床架上搬了下来。最后,爱斯巴奈雅小姐的尸体被它倒塞进烟囱,而爱斯巴奈雅太太的尸体则被猩猩头朝下地往窗外扔了出去。
这只野兽刚刚来到窗户面前,准备把爱斯巴奈雅太太已经惨不忍睹的尸体扔下时,水手早已经吓得全部缩在了避雷针上,因为他实在担心自己也会被这场意外屠杀所牵连,在这种惊吓中,他已经不再管这只野兽将会有什么命运了,于是赶忙连滑带爬,迅速地逃回了自己家。冲上楼梯的众人所听到的声音正是当时已经被极度惊吓的水手无意识地惊呼的声音,还有罪魁祸首的猩猩那种奇异的谁都听不明白的嘶叫声。
这大概就是整桩莫格街凶案的经过,水手的叙述加上杜宾那神奇的推测让所有细节都尽显无遗。我想也实在不需要再做什么补充了。至于那只猩猩的逃走当然是在水手逃走之后,它按照原本进入房子的方法离开,从避雷针上爬下来逃之夭夭了。而它从窗子中爬出后又顺手把窗框给拉了下来,于是我们就见到了前面调查时的情况。
在这之后没有多久,猩猩的主人终于亲自将这只野兽抓住了,然后以高价卖给了巴黎的植物园(里面设有动物园)。我们则把案情的全部情况向警察局长做了陈述,当然,杜宾是不会放过把自己的观点加进去的机会的。勒本先生也在不久后被释放了。从局长先生与我们的交谈中看得出他非常欣赏杜宾,不过我也从这位被杜宾总是蔑视的警察代表脸上看到了他困窘的表情,毕竟这件被巴黎警方视为重点侦办的案件,竟然被一个与警方毫无关系的平庸而普通的外人成功破案,这怎么说也是一件不太有面子的事。所以在与我们聊天的时候,局长先生特别对杜宾说了一句:“我个人还是认为,只要每个人都能管好自己的事,不插手不该自己管的事,这个城市的治安一定会大有改观。不知杜宾先生是不是有同样的看法?”这显然不仅是在说治安,更多的是在挖苦杜宾。
不过杜宾没有对局长的话有什么回应,他对警方的这些牢骚倒是满不在乎,他对我说:“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可没有兴趣去听局长先生的高见,他想怎么说就随他说去,或许他把这些话说出来才会让自己好过一点,总之,只要我能在专业上把他打败就已经非常满足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巴黎警察和局长先生为什么没有把这桩奇案侦破呢?这是因为这件案子其实并不是像他所想的那种‘奇’,虽然局长先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可是他根本不懂得心智思维,也就是说他的分析能力和想象能力都有所欠缺,而这很可能受制于他那丰富的办案经验。要知道如果不能将办案思维和手法进行创新,那么想取得侦查方面的突破无疑是困难的。但说到局长先生的思维,或许能够这么形容一下,他就如同一幅万恶女神拉维纳的画像,没有躯干而只有头部,于是他有足够的机巧,可是毕竟是不完整的。不管怎么说,局长先生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人,我个人还是很喜欢他的,特别是我很佩服他那种渲染自己办案能力的本领。在他们这一行,若是没有好的名声,能行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说,局长先生在‘不承认自己在办案方面的无能,反而喜欢将一些莫须有的才能和见识进行大肆渲染’的方面是非常在行的!”
杜宾表面上对局长的挖苦完全不在意,可是他的这番大议论让我多少有些理不清逻辑,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他的这番话到底是在表彰自己的推理能力和心智思维呢,还是在对巴黎警察和他的朋友警察局长先生进行相反的挖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