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古诗十九首》与各家的拟古诗
模拟与创作,本身是有连带关系的,从事模拟,而不抹杀自己的想象和情感,会产生出一种新的有价值的文学来。然而要排斥自己的个性,违背现实的环境,而一味固守古人的传统,一切为之所支配,所限制,结果于己于人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模拟在我国早成风尚,各个以法古为高,远俗为工。《文心雕龙》有云:“夫才有天资,学慎始习?斩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采定,难可翻移……故宜模体以实习,固性以练才,文之司南,同此道也。”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模拟的风气在六朝的时候,已经被当时的人所崇尚了。
在诗的方面,开此模拟之风者,要算是陆机了,他有拟古诗十四首,无一首不是拟《古诗十九首》而来的。孙月峰对陆机的拟古诗有过一番评价:“拟古自士衡(陆机)始,句傲字效,如临帖然,又戒大似,所以用心最苦。”这几句话充分说明了拟写古诗的辛苦与不容易。模拟古诗最重要的不只是追求形似,更重要的是不改变《古诗十九首》中古人的神思和语意。而陆机的拟古诗十九首在某些方面还是沿袭了这一点。钟嵘在《诗品·序》中对此已经有过十分中肯的评价:“陆机所拟的十四首,文温以丽,意境而远,感慨‘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现将原篇与他的《拟西北有高楼》篇列出供读者比较:
(原篇)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拟)西北有高楼
高楼一何峻。迢迢峻而安。
绮窗出尘冥。飞陛蹑云端。
佳人抚琴瑟。纤手清且闲。
芳气随风结。哀响馥若兰。
玉容谁能顾。倾城在一弹。
伫立望日昃。踯躅再三叹。
不怨伫立久。但愿歌者欢。
思驾归鸿羽。比翼双飞翰。
从陆机开始,拟古之风就兴盛起来了,如宋刘铄的《拟行行重行行》:
眇眇陵长道,遥遥行远之。
回车背京里,挥手从此辞。
堂上流尘生,庭中绿草滋。
寒蛰翔水曲,秋兔依山基。
芳年有华月,佳人无还期。
日夕凉风起,对酒长相思。
悲发江南调,忧委子衿诗。
卧觉明灯晦,坐见轻纨缁。
泪容不可饰,幽镜难复治,
愿垂薄暮景,照妾桑榆时。
还有谢惠连的《拟客从远方来》,
又名《代古》诗:
客从远方来。赠我鹄之绫。
贮以相思箧。缄以同心绳。
裁为亲身服。著以俱寝兴。
别来经年岁。欢心不同凌。
泻酒置井中。谁能辩斗升。
合如杯中水。谁能判淄渑。
又有何偃的《拟冉冉孤生竹》:
流萍依清源,孤岛亲宿止。
荫干相经荣,风波能终始。
草生有日月,婚年行及纪。
思欲侍衣裳,关山分万里。
徒作春夏期,空望良人轨。
芳色宿昔事,谁见过时美。
凉岛临秋竟,欢愿亦云己。
岂意倚君思,坐守零落耳。
齐鲍令辉的《拟青青河畔草》:
袅袅临窗竹,蔼蔼垂门桐。
灼灼青轩女,冷冷高台中。
明志逸秋霜,玉颜艳春红。
人生谁不别,恨君早从戎。
鸣弦渐夜月,绀黛羞春风。
还有她的《拟客从远方来》:
客从远方来,赠我漆鸣琴。
木有相思文,弦有别离音。
终身执此调,岁寒不改心。
愿作阳春曲,宫商长相寻。
关于这位女作家的拟古诗,前人已经有了很好的评价,《诗品》云:“齐鲍令辉歌诗往往绝清巧,拟古尤胜。”
最后还有江文通的《行行重行行》即《文选》所载《古离别》:
远与君别者,乃至雁门关。
黄云蔽千里,游子何时还。
送君如昨日,檐前露己团。
不惜蕙草晚,所悲道里寒。
君在天一涯,妾身长别离。
愿一见颜色,不异琼树枝。
菟丝及水萍,所寄终不移。
“此诗调最古,语最淡,色最浓,味最晨,讽诵数十过,及更觉意不尽,诚有得于古诗十九首之神”。末后两句,“菟丝及水萍,所寄终不移”尤得古诗婉转之妙。全诗十二句,抒情也颇为含蓄,不露现怨意和怒色,读来使人感动,妙有弦外之音。
至此以后,拟古诗十九首的作家,亦复不少,但大都失去原作的精神,不仅模拟不成,进而连自己的创作天才都丧失殆尽了。与其临摹而失去自己的个性而终无好的作品,还不如自己索性去创作,能把自己活动的思想,情感很舒展地表现出来,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二)影响深远,丰富历代诗家创作
《古诗十九首》对后世的五言诗影响巨大。胡应麟《诗薮》举曹植学《古诗十九首》为例说,“人生不满百,戚戚少欢娱”即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也;“借问叹者谁?云是荡子妻”即是“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也;“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即是“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也。而宋荦《漫堂说诗》曰:“阮嗣宗(阮籍)的《咏怀》、陈子昂的《感遇》、还有李太白的《古风》等,皆受《古诗十九首》的影响。”
作为中国五言诗的开始,《古诗十九首》上承《诗经》《楚辞》,下开建安六朝,连接从先秦至唐宋诗歌史的主轴,启迪了建安诗歌的新的写诗途径的形成,确立了建安诗歌新的形式的美学。从此,“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的五言诗,就逐步取代了传统的四言诗,成为了中国诗歌的主流的形式。树立五言诗的新的典范,这正是《古诗十九首》在中国诗学史上重要的意义所在。
(三)历代文人对《古诗十九首》的评价
钟嵘在《诗品》中说道:“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悲夫!”
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中说:“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
明代的胡应麟在《诗薮》中说道:“兴象玲珑,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动天地。”
清人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说道:“《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几?虽处富贵,慊慊犹有不足,况贫贱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谁不感慨?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以我之怀思,猜彼之见弃,亦其常也。失终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复不知其乐,咋一别离,则此愁难已。逐臣弃妻与朋友阔绝,皆同此旨。故《十九首》虽此二意,而低回反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此诗所以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则人人本自有诗也。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尽,故特推《十九首》以为至极。”
现代学者张中行认为,《古诗十九首》“写一般人的境遇以及各种感受,用平铺直叙之笔,情深而不夸饰,但能于静中见动,淡中见浓,家常中见永恒”。
总而言之,《古诗十九首》代表了汉代无名氏文人抒情五言诗的特点和成就,虽然未能全面地反映他们的时代,但已经真实地抒发了下层文人的悲愤和忧愁,相当深刻地反映了封建时代下士人的悲惨的遭遇,博得了众多读者的同情和共鸣,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诗歌艺术发展史上也写下了浓重的一笔,不仅丰富和提高了乐府民歌原有的艺术形式,而且还开创了五言抒情诗的一种新规范,完成了为《诗经》《楚辞》以后的诗歌和语言奠基的任务。从此,五言诗渐渐地走进了大雅之堂,成为了一种新的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