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清末四大谴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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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吴趼人(1866—1910年)著,计108回。小说以大量典故、笑话、传闻、实录以及短篇故事,折射出晚清社会的面貌。官场上的贪污腐败,世面上的人心叵测、世态炎凉、人间冷暖、芸芸众生、千奇百怪,都在他的笔下体现。小说用第一人称的叙事方法,讲述了从父亲去世,杭州奔丧,被伯父骗遗产,到后来出外应世,与朋友合作生意及生意失败,最后还乡。以这一条生活主线,穿插进无数的故事,从而写成一部反映晚清社会风貌的长篇小说,在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

(一)内容概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和《官场现形记》齐名,是晚清著名的谴责小说之一。书中以“九死一生”的经历为线索,叙述了其二十年间在官场、商场、洋场中的所见所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官场、金钱至上的商场、乌烟瘴气的洋场种种之弊端,暴露无遗,反映出晚清社会的腐朽黑暗与没落。因涉及范围广,故影响也大。

作品开篇写九死一生初入社会见到的便是贼扮官、官做贼的怪事,从而隐括了“官场皆强盗”(初刊本评语)的黑暗现实。贯串全书的反面人物苟才,是小说刻意塑造的清末无耻官僚的典型。他出身捐班,无学无识,只是善于谄媚、行贿、不知廉耻,甚至不惜逼迫自己新寡的儿媳嫁给两江总督做五姨太太,以求能够飞黄腾达。他两次丢官,一次被新任总督参革,一次被朝廷钦差大臣查办,但都用巨额贿赂,东山再起。这说明他是清末整个腐朽官僚机构的产物。

相反,书中所写正直的士子官吏则大都无立足之地。如榜下知县陈仲眉虽然颇有才学、精明能干,但不会逢迎,又无钱行贿,结果长期得不到差事,潦倒一生,最后自缢身死,遗下寡妻幼子。爱民如子的蔡侣笙也最终被革职严追。作者愤慨地说:“这个官竟不是人做国人”的“洋行买办”,“甚至于外国人放个屁也是香的”(第二十四回);抨击会审公堂上的华官“外国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连见了外国人用的华人巡捕“也要带三分惧怕”(第十回)。

作品描写商界生活,有意把“经商”与“做官”对立起来。九死一生坚决不愿进入官场,而走“经商”的道路,认为商场虽也有诸多怪现状,但比官场干净。作者一反封建传统的鄙商态度,表现了作者对腐朽政治的激愤,也反映了思想领域的新变化。

作品生动地揭露了斗方名士、洋场才子的本相。他们或者故作狂态以买名,的!头一件先要学会了卑污苟贱,才可以求得着差使,又要把良心搁在一边,放出那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才能得着钱。”这是对清末官场的本质的揭露。

这些官僚除了贪黩无厌,就是对内凶残、对外怯懦。第五十八、五十九两回描写广东督抚两院,接到洋文电报说,“有人私从香港运了军火过来,要谋为不轨”,未得证实,就抓杀了二十多人。但这些官僚在帝国主义面前却怯懦异常,奴颜婢膝。中法战争时,驭远号兵舰竟自开水门将舰弄沉,乘舢板逃命(第十四回)。中日开战时,叶军门亲笔写信给日军,请求网开一面,情愿献出平壤(第八十三回)。作者爱国主义热情激昂,在作品中不止一次喊出亡国危机:“中国不是亡了,便是强起来;不强起来,便亡了。断不会有神没气的,就这样永远存在那里的”(第二十二回)。同时有力地鞭挞自卑媚外的行径,指斥媚外者“羡慕外如李玉轩(第二十二回);或者胸无点墨而故弄风雅,如洋行买办唐玉生(第三十三、三十五回);或者有点技艺却大话瞒天,如江雪渔(第三十七回)等。官场、洋场、商场的种种怪现状,集中体现了封建社会的纲常名教、伦理道德在金钱势力的冲击下土崩瓦解。作品对宗族家庭间的骨肉相残、亲朋同事间的尔虞我诈,做了淋漓尽致的描写。九死一生的伯父子仁,不仅欺骗寡娣孤侄,吞没亡弟财产,还与甥女有暖昧关系。“道学先生”符弥轩平素高谈“仁义道德是立身之基础”,却对待抚养他长大成人的老祖父百般虐待(第七十四回)。黎景翼图谋财物,用计逼死胞弟,又将弟妇卖到妓院(第三十二至三十五回)。苟龙光杀死生父苟才,又娶父妾(第一百零一回至一百零五回)。虽然作者站在旧道德立场上,怀着义愤和惋叹心情描写这些怪现状,却也真实地暴露了封建大厦即将倒塌时,人们精神支柱的崩溃。

小说表现了改良社会、重致富强的愿望。但其办法仅仅是“把读书人的路改正”,像外国人那样,“讲究实学”,读有用的书,如《经世文编》《富国策》之类;对付外国也只是“上下齐心协力地认真办起事来,节省了那些不相干的虚糜,认真办起海防、边防”,希望则是寄托在“英年的人,巴巴的学好”(第二十二回),没有触及封建制度的根本问题,甚至以为澄清吏治,改革弊病,在于恢复旧道德,所以是软弱无力的。小说的主要成就在暴露方面。

(二)小说的叙事艺术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中国传统小说向现代小说转变的过渡时期。晚清小说转变的开始,因为晚清小说已具备了不同于传统小说的因子。小说借“我”的眼和耳朵记载了当时社会出现的种种奇闻怪事,展现出一个纷繁复杂的时代景象。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在叙事方面的创新,已被历来的研究者所肯定。叙事者,即小说故事的讲述者和观察者。小说中的叙事者通常按照其主要叙事人物分为第一人称的叙事者和第三人称的叙事者。这作为“讲述者”和“观察者”的小说叙事者提出的“声口”和“视角”。对叙事者的研究,无疑是小说叙事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被认为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以第一人称叙事贯穿始终的长篇章回体小说,而小说中最能表现叙事者变化轨迹的莫过于小说第一回的楔子。

在开篇中,作者曾这样写道:

上海地方,为商贾麇集之区,中外杂处,人烟稠密,轮舶往来,百货输转。加以苏扬各地之烟花,亦都图上海富商大贾之多,一时买棹而来,环聚于四马路一带,高张艳帜,炫异争奇。那上等的,自有那一班王孙公子去问津;那下等的,也有那些逐臭之夫,垂涎着要尝鼎一脔。于是乎把六十年前的一片芦苇滩头,变做了中国第一个热闹的所在。唉!繁华到极,便容易沦于虚浮。久而久之,凡在上海来来往往的人,开口便讲应酬,闭口也讲应酬。人生世上,这“应酬”两个字,本来是免不了的;争奈这些人所讲的应酬,与平常的应酬不同。所讲的不是嫖经,便是赌局,花天酒地,闹个不休,车水马龙,日无暇晷。还有那些本是手头空乏的,虽是空着心儿,也要充作大老官模样,去逐队嬉游,好象除了征逐之外,别无正事似的。所以那“空心大老官”,居然成为上海的土产物。这还是小事。还有许多骗局、拐局、赌局,一切稀奇古怪,梦想不到的事,都在上海出现——于是又把六十年前民风淳朴的地方,变了个轻浮险诈的逋逃薮。

交代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社会背景,是小说的叙事者所应有的基本素质。如果抛开“小说”这一体裁背景,这段文字给我们的感受不过是作者的自白。然而,作为小说,作者毕竟不同于叙事者,这样,这段文字便在揭示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社会背景之外,又暗示了此时小说叙事者为匿名的全知叙事者。接下来小说写道:“这些闲话,也不必提,内中单表一个少年人物。这少年也未详其为何省何府人氏,亦不详其姓名。”则将这一匿名的全知叙事者表现的更为彻底。

通常,在不同的小说中又表现为不同的形式,其中最为常见的是以“说书人”的形象出场,比如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中的另一部小说《老残游记》在第一回写道:“话说山东登州府东门外有一座大山,名叫蓬莱山……”这里虽说没有直接指明“说书人”,但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中体味到“说书人”的存在。又如《红楼梦》第一回中写道:“列为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这里的“看官”以及“在下”都是全知叙事者具体化的表现。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开篇虽然仍采用全知叙事者自白的模式,但是他在试图摆脱传统的影子,主要表现在他对“虚拟说书场景”的弃用。这为作者开始庞大的叙事建立了基本的框架,为他的叙事提供了便利。

在小说的楔子里面,还有一位拿到了“九死一生”手稿,对手稿进行评点,将之寄往杂志社的“死里逃生”,他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叙事者。死里逃生是匿名的全知叙事者所讲述的故事中的主角,有着自己独立的生活经历和人生体验。但相对于一个独立的掩藏叙事者,“九死一生”更可以看做是全知叙事者向限知的第一人称叙事者“我”过渡的媒介。

当“九死一生”开始以叙事者出现时,小说的序是表现出与传统的小说不同的特色来。小说这样写道:

我是好好的一个人,生平并未遭过大风波、大险阻,又没有人出十万两银子的赏格来捉我,何以将自己好好的姓名来隐了,另外叫个甚么九死一生呢?只因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回头想来,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魑魅魍魉。二十年之久,在此种过来,未曾被第一种所蚀,未曾被第二种所啖,未曾被第三种所攫,居然被我逗避了过去,还不算是九死一生么?所以我这个名字,也是我自豪的纪念。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事,但是有两个现象值得我们注意,第一,虽然小说以第一人称“我”作为叙述者。但在很大程度上“我”只是故事的配角,小说主要是通过“我”的眼睛看到的和耳朵听到的来揭露社会的黑暗,并非是通过“我”自身的事情来反映问题。《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主要叙事者是“我”,但是在讲述故事的却并非“我”一人,金子安等都是故事的讲述者。因此,《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叙事者呈现出“狂欢化”色彩。全民性是“狂欢性”特征之一,即大众性、人人参与,充分体现出平等和民主的精神。第二,通过前后文的对照,小说中“我”是从听客逐渐向讲述者转变的,小说内容的这种变化与主人公性格由“不成熟”到“成熟”的转变是亦步亦趋的。

另外,小说的叙事者的不确定性也带来了叙事者的相对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可以看做是由一个匿名的全知叙事者讲述的关于“死里逃生”和“九死一生”的故事,“死里逃生”和“九死一生”均是故事中的人物。而后文则更明确表现出“九死一生”是作为故事的讲述者而存在的。但即便“九死一生”——“我”是公认的讲述者,但他的角色仍在旁观者、参与者之间反复的摆动。

(三)小说的艺术特色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采用章回小说的结构。小说共108回,从1903年开始在《新小说》上连载。从1903—1905年,先发表45回,直到1910年,才出齐8册,共108回。因为是定期连载,所以常常来不及考虑结构,并将许多写实的短篇小说任意地塞进去凑数。从整本小说看,共有约200个故事穿插其中。这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它通过主人公“九死一生”从奔父丧开始,至其经商失败为止所耳闻目睹的近200个小故事,勾画出中法战争后至20世纪初的二十多年间晚清社会出现的种种怪现状,所反映的社会生活范围比《官场现形记》更为广阔,除官场外,还涉及商场、洋场、科场,兼及医卜星相,三教九流,揭露日益殖民地化的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状况、道德面貌、社会风尚以及世态人情都颇为深刻,具有较高的认识,可以帮助读者透视晚清社会和封建制度行将灭亡、无可挽救的历史命运。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方式叙述故事,结构全篇,使读者感到亲切可信,在中国小说史上开了先河。结构上亦非常巧妙:“九死一生”既是全书故事的叙述者,又是全书结构的主干,同时又运用了倒叙、插叙等方法,将它有机结合在一起,使全书繁简适宜,浑然一体。

以叙事为主,或者说完全是叙事,没有任何景色的描写,这可以说是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传统写法。这一点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九死一生”在大江南北往来奔波做生意,经常乘船顺水逆水出行,却没有一次写沿江的景色,如果路途遥远,乘船的时间长,也只用一句“在路几天”来一笔代过。在中国古典长篇小说中,几乎从来不单独对社会环境或自然景观进行孤立的描写,这是与外国小说的一个很大的区别,即使是写景也总要有情,用情写景。所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说到情,自然离不开人。大至一个时代,一个社会,小至一景一物,一厅一室,都不能离开人物,这是中国古典长篇小说写环境的最大特色,《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也具有同样的特色。

而小说最大的成就在于其用自叙的手法为我们展现了一段晚清封建社会行将瓦解前的社会景象。虽然在小说中有一些叙事上的夸张,在作品中也有夸大事实的现象出现,可以说是作品中的一些瑕疵。但这并不影响小说本身的讽刺效果。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对其评价甚为精当:“作者经历较多,故所叙之族类亦较夥,官师士商,皆著于录……惜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终不过连篇话柄,仅足供闲散者的谈笔之资而已。”小说流畅的文笔、诙谐的语言、离奇的情节,犹如世态人情的万花筒,令人目不暇接。字里行间显露出来的强烈讽刺色彩,对晚清社会的丑恶现象给予了无情的鞭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