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有词作三百余首,集中收录在《饮水词》中——名从“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五灯会元》里道明禅师答庐行者语中来,颇有炎凉之意。按说,纳兰的父亲明珠权倾朝野,他也是康熙的宠信近侍,可为什么他的词作中多呈愁肠、泪眼、伤心、憔悴之语?什么原因使他一直浸淫于浓重的伤感情怀中?哪怕只是一首描写初恋情态的《如梦令》。
(一)情恨离别
王国维《人间词话》言纳兰容若“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虽大家之言,亦不可盲目轻信,所言虚实,读罢便知。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忆江南》
此为《饮水词》开篇之作。《忆江南》为初学填词者必习词牌,方家一观便知功力深浅。此一篇写冬季黄昏飞雪,一人于堂前凭风独立。“昏鸦尽”一句语简意明,渲染全篇气氛。古人写飞鸟,多是杜宇、乌鸦。国人谓鸦为不详之鸟,但以鸦入境者颇多佳句,点睛之笔,如“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枯藤老树昏鸦”等。成容若气势陡出,开篇即以“鸦”入境。昏鸦已逝,词人临风而立,是等候?是沉思?无言以对。天寒飞雪,如柳絮飞舞台阁旁。“梅”者报春之花,梅花开,自距春天不远,意寓心中生起一丝希望。“胆瓶”二字与下面“心字”皆暗指,心字成灰并非指心字檀香成灰,而指内心世界的黯黯神伤。容若的此类小令,不经雕饰,全无绮丽言语,韵味凄苦悲凉,久读伤人心深矣!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灯。情在不能胜。
《忆江南》
此首较之第一首逊色,并无多少可称道之处。只“有发末全僧”尚属好句,然可从此二首词中便可初窥容若词风。容若所做《忆江南》小令中,做隽秀清爽之语者少,偶一有之。如:
江南好,城阙尚嵯峨。故物陵前唯石马。遗踪陌上有铜驼。《玉树》夜深歌。
《忆江南》
此词为容若扈从皇帝至江南情绪较好时所做。江南秀色,维扬佳丽,南朝风物,愉悦人心。金陵城阙尚是“山围故国周遭在”,而“铜驼”“石马”典故暗含朝代兴亡,指出江山易主,旧日王城已是“潮打空城寂寞回”。全篇暗中凭吊兴衰,稍具刘梦得之余味。
西风一夜剪芭蕉,倦眼经秋耐寂寥。强把心情付浊醪。读《离骚》,愁似湘江日夜潮。
《忆王孙》
此篇悲凉顽艳,无一句不惹人愁。萧萧一夜西风,芭蕉虽未凋尽,却也满目疮痍。“倦眼”点明已是深夜,秋夜里词人说自己仍抵得住孤独。言虽如此,也只由浊酒将心情打发,“强”字道破此中真意。难道就如此沉沦下去?悲愤之时读屈子《离骚》,以酒浇胸中之块垒,以诗抒心中之抱负。写至此,此首抒发悲愤之意已出,若俗手必出一狂语收尾,然成容若岂同凡人。“愁似湘江日夜潮”,《离骚》既出,能不忆屈子投身湘江(汨罗为湘江支流),理想抱负无处施展,前途无路,心潮澎湃,如湘江日夜奔流。“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如此情怀,如此情景,真真愁煞人也!
(二)“冷”的意味
纳兰以爱情词胜,在他许多佳句名作中,“冷”的意味也自始贯连,非是仅见。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梦江南》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蝶恋花》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只有一首《画堂春》,与纳兰一贯的词风不同,情感最为激烈: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容若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玉堂春》
可只从他化骆宾王“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之意反其道而用,便也能感受到激情背后丝丝的“冷”。纳兰词中这一“冷”的意蕴非是无由,更不是什么“为赋新词强说愁”——“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又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王国维《人间词话》)。这与他个人色彩浓厚的悲剧心灵密不可分,悲剧是有价值的事物在两种力量的冲突下毁灭和失败。纳兰的悲剧心灵来源于残酷的现实压抑和心中美好愿望的冲突,以及最终的绝望。浸润于浓重的悲剧意识中的玲珑心灵,使得“哀感顽艳”之篇不绝如缕。而如要体察纳兰的真实内心,一首《咏笼莺》或有几分帮助:
何处金衣客,栖栖翠幕中。有心惊晓梦,无计啭春风。
漫逐梁间燕,谁巢井上桐?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
这首诗以笼中的黄莺自喻,哀怜身世。黄莺栖息于翠幕中,无法自由歌唱、翱翔在春风里,反不如燕子能自在安居,上得了云天,远征万里。
纳兰性德的父亲明珠是清初康熙朝的宰相。历任内务府总管、刑部尚书、都察院御史、兵部尚书、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太子太师,一路青云扶摇直上,可谓“朝夕纶扉,以身系天下之大望”(《清史稿·本传》)。纳兰的一生,都处于明珠势力不断上升的时期,生长在裘马轻肥、钟鸣鼎食之家的纳兰于康熙十一年间中顺天乡试举人,由于寒疾告殿,四年后中进士,授三等侍卫,后晋升为一等侍卫。纳兰熟读经史,文武兼备,少年得志,在旁人看来,他直属于“天子用嘉”,可对他而言,侍卫这个职位就像囚着黄莺的笼子般,本想“一腔热血吞鲸矶”,可是却只能“鲛螭长捧御书闲”。偏偏又恨他不是一个没有抱负的人。
纳兰初入仕途时正遇上三藩之乱,他欲请命上战场杀敌,但君、父均不允许,当他看到“穷荒苦焚掠,野哭声啾啾,墟落断炊烟,津梁绝行舟”时,油然产生了一个宏愿,在《金缕曲》中他是这样写的:“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这是何等的豪放!堪与苏东坡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一较高下。
然而这种豪气却始终没有兑现在亲历亲为的实践中。纳兰只有把这一气吞山河的胸怀消磨在仕途官场上,偶露峥嵘,便只在出塞之作,“夜深千帐灯”“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几处,纵换得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奇观”的赞誉,也难抒心中积郁的块垒。
严绳孙在《通志堂遗稿序》中说纳兰“惴惴有临履之忧”,以他当时的身份地位,尚且如此,足见那是如何的“日暮风沙恶”了。
纳兰所处的时代,是那个社会的繁华之花即将凋零前的最后盛大绽放,虽是烈火烹油,但终不免面临“开到荼蘼花事了”的局面。明珠“是一个善于弄权的官僚,他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贪婪无比”(张草纫《纳兰词笺注·前言》),起初依附索额图起家,一旦羽翼丰满,便培植势力,与索朋党倾轧。康熙是一个高明的帝王,他对臣子的控制可谓如鱼得水,对朝廷上的党争既控制,又依赖双方互相制约,在局面上制造着均势。因此,明珠势力上升,不仅没有给儿子带来便利,反而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纳兰的发展。纳兰于康熙二十一年奔赴索龙进行侦察,竟就是他九年侍卫生涯中,唯一的一件独立进行的实际工作,可任务圆满完成后,他又被束之高阁了。这样,他怎能不怅然地吟出“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
诗人最是敏感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纳兰个人政治上难抒抱负,又加上善感的心灵,由时代所造的、仿佛就是命运般的悲剧性阴影密布生活诸多方面。他有一首《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潇潇,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不曾到谢桥。晏几道有词“昨夜梦魂无捡拘,又逐扬花过谢桥”,纳兰将小山词化为己用。在一个风雨萧萧的夜晚,他被无端的愁绪缠绕着,坐立不安,灯花已经剪尽,一宵也即将过去,可是纳兰却不知自己因何而寂寞,因何而空虚。这不仅是他个人思想上的苦闷,一整个时代的阴影就是他心中无法排遣的忧郁,笼去了他头顶灿烂的阳光。
纳兰根本不知出路在何方。他想在佛道中寻求解脱,他自号楞伽山人,他希望自己能“曾染戒香俗念”(《浪淘沙》)。他许多词中,出现了佛家典故。但像他这样的贵胄子弟,真的能剃了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吗?他纵然也做过“罨画清溪上,蓑笠扁舟一只。人不识,且笑煮鲈鱼,趁着莼丝碧”的出世梦,但除了在诗词中,他还有什么途径能过上这种美好恬静的生活呢?
纳兰有机会得近天颜,身侍金阶,但无法一展身手建功立业。在他仕宦生涯中只有两类活动,要不是殿前宿卫,就是随驾出巡。无论哪种活动,他都是一个陪同而已。他和汉族文人顾贞观、朱彝尊、陈维崧等往来,也有曾营救吴兆骞并发付他的后事的义举,在当时的满汉关系中,书写了难得的友谊之篇章。可对于这些比他大上二十多岁的潦倒文人们来说,有多少人能理解他一片赤子真诚的背后,不是在发泄心中的郁闷,有几人真正了解他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下的寂寞?他也说:“冷冷长夜,谁是知音者?”他死后顾贞观在祭文中以无比痛惜的口气说:“吾哥所欲试之才,百无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无一酹;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纳兰有一首《忆王孙》:
西风一夜剪芭蕉,倦眼经秋耐寂寥。强把心情付浊漻。读《离骚》,愁似湘江日夜潮。
生命的一大部分完全迷失在苦闷中。只有在爱情中寻找更显难得的真诚。事实上,无论顾贞观的“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还是陈其年的“哀感顽艳”,这些评论大多针对的是纳兰的爱情词而发的。纳兰性德一生的情爱生活始终不谐,发妻卢氏是两广尚书的女儿,这桩婚姻显然颇有政治意味,他们过了几年美好生活,卢氏便夭亡了,此后续娶宫氏。曾和江南才女沈宛有段恋情,又遭“满汉禁婚”棒打鸳鸯。
清人笔记记载:“纳兰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宿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裟,居然入宫,果得一见彼姝,而宫禁森严,竟如汉武帝重见李夫人故事,始终无由通一词,怅然而去。”(蒋瑞藻《小说考证》引《海沤闲话》)学者中同意这个说法的不在少数。苏雪林在《清代男女两大词人恋史之研究》中,开枝散蔓,指出这个女子是纳兰的“中表或姨表姐妹”,证据是纳兰的《昭君怨》和《柳絮》两词。可以想见,如果前面《如梦令·正是辘轳金井》《浣溪沙·五字诗中目乍成》这样的初恋情词如真有本事可寻的话,自初恋始,纳兰的情感历程就一直交织着“玫瑰色和灰色”(黄天骥先生在《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中这样来形容概括)。
纵然那个初恋很有点“小说家言”的意味,是真是假无法判断,发妻的早逝无疑使这个多情的男子鬓染零星了。他与卢氏几年短暂的婚姻让他深陷迷情。无论春风夏月,花开花谢,卢氏梨花般的身影总是时刻跃出脑海、映入眼帘,挥之不去。
纳兰也有描写爱情欢乐的篇章,如《浣溪沙·十八年来堕世间》《浣溪沙·旋拂轻容写洛神》《眼儿媚·重见星娥碧海查》等,但他成就最大、最使人荡气回肠、伤情动感的要数他的悼亡之作,如前所举的《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临江仙·寒柳》等。《临江仙·寒柳》这篇在张秉戊先生的注本中,虽编在“咏物”篇中,但早有毛泽东“悼亡”的批语(见《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点明了意旨。又如《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确实催人泪下:
此恨何以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开篇五个字,便给人一种绵绵无尽的愁思。在凄凉的思绪笼罩下,还有恼人的细雨,点滴在这暮春时节——既是葬花时分,也是他的爱妻香消玉殒之时。纳兰不愿意承认妻子死了,他希望妻子只是睡了,睡了三年。孤独的词人希望妻子“是梦久应醒矣”,转眼间尘世的污浊和无聊又袭人而来,不禁意气寂灭,反觉即便妻子真的醒来,也“不及夜台尘土隔”。上阕实写了亡妻忌日的思念之情,也表达了纳兰他伤感身世遭遇的感慨。下阕笔触极为细腻,刻画了一个饮尽别后泪的痴情人儿。爱人虽逝,可是“望庐思其人,入室想其历”,由生想到死,由今世念及来生,“终宵转侧”,难以入眠,只有期盼来生两人重结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