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红楼绝唱: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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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否极泰来

(一)世家公子

雍正十三年(1735年),雍正皇帝暴亡,乾隆皇帝即位,直到第二年乾隆元年(1736年),是少年雪芹一生中最快活、最难忘的时光。

普天的“气候”改变了,好像春天也来得早,寒风不似以前那么刺骨了,人间开始有了温馨的气息。

先是雍正十三年十一月,大表兄平郡王福彭擢升为协办总理事务大臣,于是雪芹随着家人到西城石驸马大街的王府里去贺喜。这座极其雄伟坚固的明代古建筑,风格与别府格外不同,气势恢弘,府里热闹非凡。

同年三月,福彭又做了正白旗满洲都统,这是曹家所属之旗的最高长官。

接着,又因为福彭实心做事,在王爵上“晋录三级”。

雪芹的祖姑丈傅鼐,也做了兵部、刑部两重兼职尚书,也是掌管军政大事的一品大臣。

“同难同荣”“六亲同运”,那时候的政局变化就是如此。

雪芹真正成了世家公子。他的“锦衣玉食”的生活,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他有了更多的自由,可以出门到各处去游玩参观了。

从他家出门往南,走得远些,渐渐就变得人烟稀少了,显得有些荒寂。东南方向上有一座古庙,俗称卧佛寺,殿内有一尊巨大的木雕如来佛,闭目枕肱,头朝西方。身上披着绣衣袈裟,精美动人。佛的四周,站立着十八位大弟子的塑像,个个面带悲戚——原来这是如来卧病,将要涅槃,众弟子悲悼的情景。使少年雪芹产生了新的感触:原来佛也不是永生的,也要离去,他便觉得心情异常沉痛。

在游览时,他见这一带冷落的旧寺中,多有寄存的棺材放在偏僻的空房中,问仆人时,才知道这些都是外地的贫困之士,死在京师,家中无力将其葬回家乡,就存放在寺庙中。那种景象,十分凄凉。日后雪芹写祭晴雯的诔文中有“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等痛句,正是这里的景象。又见有一所育婴堂,也在近处,那还是康熙年间建立的,专门收容弃婴和无家的孤儿幼女。那时没有子女的人,便来这儿讨个孩子,回家抱养,作为义儿义女。雪芹听说自己堂兄家就有育婴堂出身的少妇。

这些印象,慢慢地连在一起,便印入了少年雪芹的心间,他开始思索人生的各种不幸和苦难了,他好像有一种愿望:寻找一条什么道理来解释这样的人生际遇。

再往前走,还有两处相邻的古迹名胜:夕照寺和万柳园。夕照寺也多存“旅亲”。万柳园则是早年相国冯溥的园子,雪芹听说爷爷少年时结交了许多名士、诗家,曾到此园聚会。如今这园子已十分荒凉了,再也没有那样的名流前来游赏吟咏了。

雪芹从小爱诗,作诗的天赋也极高,他的师傅们都夸他有诗才。他这时更喜欢作诗了,当他游玩到这一带时,特别有诗兴,觉得诗句就在胸中激荡,便欲提笔一写。

(二)内城景象

这时,他也可以进内城看看了。

一进崇文门,便使雪芹精神一振,眼界大开,与以往所见景象都不同了。真是人烟鼎盛,市井繁华——这是直对着崇文门的东单牌楼,内东城的第一处名胜。从“东单”向西望,是一条极为宽阔的街,笔直而望不到头。遥遥看见一座高大巍峨的琉璃瓦装修的三洞大门楼,叫做“三座门”。这条大街上也有巨大的牌坊。一切规模制度,色彩结构,都高大壮观,与外城大不相同了,这才是他真正看见的“皇都”气势。

那条大街叫做长安街,原是元代土筑都城的南面城墙的基址,明代改建砖城时,把南墙向南推了出去,这基址就成了著名的街道。循此街一直向西,可到天安门的外旁——皇宫的一层正门附近。雪芹和老仆不往那走,转而向东。走了一小段路,到一路口。老仆说这条胡同叫做方巾巷。

“怎么是方巾巷?”雪芹很纳闷。

“早年间,大明朝吧,念书人都戴一顶方巾做帽子,远远一看就认出是读书的,受人尊敬。”老仆解答。

“哦,独这儿卖方巾了?”

“对。反正这儿的方巾最有名气。卖方巾的都聚在这儿。”

“为什么呢?”

“为什么?前边就是贡院啊。”

“贡院又是怎么回事?”

“贡院是赶考的地方啊!顺天府考举人,天下各省来的人考进士,都在这个大贡院——大极了,要容得下一万多人来考!这么多考生都住在贡院附近,可热闹了。从这儿直到东单,人山人海,做买卖的净等赶考,东西涨价,都发了大财呢。”

“这儿哪来的那么多客店?”

“问得对!原来不是客店,是附近的住家户们,都腾出几间房,专门租给这些客人住。贡院周围的胡同,家家门口贴一张大红纸,上写四个字。”

“哪四个字?”

“状元吉寓。”

“这是什么意思呀?”

“是吉利话:谁要租我的房子,准考状元——状元是进士第一名。金榜一出,天下闻名 ,要什么有什么了,做官发财,还有大家大户的闺女,都争着要嫁给他呢。哎,说真的,过几年,哥儿也来考个状元,给咱们家争口气。”老仆叹了一声。

雪芹不答。沉思了一会儿,又问: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你又不来考呀。”

“咱们家老宅就在贡院旁边呀。”

“是吗?”雪芹大吃一惊。“你领我去看看。”

雪芹随着老仆过了方巾巷,走不多远,就是贡院正门,那门紧闭不开,门外左中右是三座大牌坊。再往东行,已经望见了大城墙。墙内有一条河,名叫“泡子河”。老仆说,河两边都是明朝的老宅子,有很多豪华园子,大清入关后,八旗人占了那些宅子,曹家是正白旗,划归东边,就分到了一所房子。这一带的自然风光十分秀美,令人神往。

他们二人走到河东边,到了一座宅子,大门向西开,很是高大。门前有两三棵古老高大的槐树,枝条遮满了门墙和附近的上空。几级高高的石头台阶,傍着门两边一双石柱形“门蹲儿”,顶端是精致的狮子浮雕,那石头年深日久,已磨得十分光亮。

老仆站住了,用手指了指,一言不发。

雪芹领会,也不再问,站在门前竭力往门里望着。

这处老宅院,如今不姓曹了,但是它记录着曹家迁到北京以后的百年历史,其间诞生了很多不凡的人物,发生了很多不寻常的事。

老仆告诉小雪芹:“你的爷爷曹寅住在这里时,中了举人。后来康熙皇帝不让咱们旗人再考功名,说咱们本来世代有官位,不必和那些穷念书的争这点名利。可你爷爷心里还是盼着儿孙有高中的。他说过,我并不喜欢科名利禄这条道,可是世上没有出科名的家门,人家会看不起,总被当粗人看。你爷爷那么好的诗,才气谁都难比,怎奈江南的那些书香世家,背地里就鄙薄他。你爷爷为这个心里窝着气呢。”

雪芹陷入沉思了,“怎么,爷爷一辈子那么大名声,还有不舒心的事?”

老仆笑了,又叹了口气,“你到底是个孩子,爷爷那心事可重了,你现时也难明白。他给园子里一间房子起名叫‘鹊玉轩’。”

“什么是鹊玉轩?”雪芹急切地问。

“也是你爷爷讲过我才懂的。他说古时候有一座山,山上尽出玉石。可是当地人却不知珍惜,从小把它当泥土瓦块一样看待,只要弯下腰,就捡一块玉,拿它赶喜鹊鸟儿!所以你爷爷叹息说多么难得的人才,没人识得,把他当平常使用,不也是一块‘鹊玉’吗?!”

雪芹觉得被雷电轰了一下,半晌不语。

等到后来,他借到爷爷的诗集,看到两句诗:“娲皇采炼古所遗,廉角磨砻用不得。”

雪芹明白了:爷爷把自己比作能够补天的神石,可是单单这一块没用上,丢在了地上,很多年后,石头的棱角磨没了。就是有人想再用它,也用不得,成了废物了!

雪芹深深体会到了爷爷的想法。这使他不禁一阵心酸,泪流满面。玉和石头的故事,震撼了雪芹,永难忘记。

日后,他就是以石和玉为开端写他的小说的。

这不仅仅是小说,这是一段深刻的人类历史,也是关于命运的崇高的悲剧。

(三)优伶世界

上了年纪的老辈家仆,领雪芹到这些地方,都带有怀旧的心情。年轻的嬷嬷哥哥(乳母的儿子)则不喜欢那种冷落和僻静之处,他领着雪芹向另一个方向走——往西走。出了家门,如果一直往西,过了金代古迹“金鱼池”,经过神圣的只能远看的天坛,就是“天桥”的所在。

这地方极其好玩,江湖卖艺的、耍大刀的、卖药的、弹唱的、算卦的、卖民间饮食特产的……很是热闹,一片下层社会市民娱乐游玩的气氛,令人眼花缭乱。雪芹初来时,大开眼界,也引起了他不少思绪。他感叹穷苦人为谋生路而必须承担的牺牲与苦难,也感到“人的类别”,因而心情复杂万分。

如果出了家门先循崇文门外大街北行一点,再穿过很窄很长的胡同,便是正阳门外商业最繁华的地区。这条大街两侧布满了商店,店“门脸儿”的雕刻建筑和各式各样的招牌、装饰,工艺之精巧、色彩之华丽,使游览者如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两侧再各进入里侧一层,则又布满了客店、饭馆、会馆、钱庄、珠宝店、乐器店……再有,就是茶馆和戏园了。

雪芹最想看一看他向往已久的“查楼”。

查楼是北京城最古老的一座戏院,因为是姓查的人建的,故人皆称查楼。有名的戏班和名角,都在这演出。

查楼在一条很窄的小胡同里,如果不是巷口悬着“查楼”的木横匾,是很难找到的。查楼门前,摆设着戏剧舞台上用的道具:武戏用的刀、枪……耳中已然隐隐约约听到笙笛弦索的妙音,又不时夹杂锣鼓的节奏……雪芹被这一切吸引住了。等到他看过一场戏后,更是被迷住了。

雪芹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他一看就迷上了这里的一切,这丝毫不足为奇。奇的是他因此惹下了无穷的麻烦,更奇的是,这种麻烦给他写作小说提供了意外的机缘。

雪芹迷上了戏,也迷上了某些名角小旦。下流的戏迷是把小旦当“男妓”看待的。雪芹则不然,他是极度欣赏和怜惜这些沦落风尘的艺术家的,把他们看得十分尊贵。

还有一种风气,在八旗子弟中逐渐形成了:这些子弟不务正业,甘居“下流”,天天与“戏子”混在一起,日久天长,也学会了唱戏,于是就以“良民”“公子”的身份登台表演起来。这叫“串戏”或“客串”。这种浪荡子弟,为家人亲友所唾骂,无奈社会风气有时是不可逆转的。雪芹小说中写的一个人物柳湘莲,正是这样的例子,他和主人公贾宝玉是极要好的朋友。

事实上,雪芹自己就走上了这条路,成了一个被唾弃的“不肖子弟”。他竟然也“粉墨登场”了。

事情很快传到了家人的耳朵里。

风波掀起了,家长、族长,都对他规劝,大骂,处罚……

没有用处,雪芹无意悔改。

这也还只是败坏家声的问题。更可怕的是他结交了某家王府里戏班的小旦,几乎使家里卷进了新的政治麻烦,这使曹家家长忍无可忍。

家长没了办法,最后拿出了满族人的老家法、老规矩:圈禁!

曹雪芹对于“戏子”,自有他的看法和评价,他特别重视“奇优名娼”,更同情他们不幸的命运。

曹雪芹的“放浪”,就是对“礼法”的破坏。这不只是个人甘愿与否的问题,还有一个“圣朝”容与不容的问题。而曹雪芹,正是由于放浪而成为“圣朝”所难容的一位失意的人才——伟大的艺术家。

大艺术家难觅知音,在世俗社会中是困难万分的。他们与各种艺人优伶交往,不顾亲朋的嘲骂,表面上不守礼法,实质上则是一种艺术家的相互欣赏。艺人中情性过人、信义极重、牺牲自身救助朋友的例子,就在当时也是有记载的。艺人的身世命运的不幸,也是雪芹念念不忘、难以释怀的心头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