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听说是这样;可是我可以赌咒,你不会因此而不高兴的。你也有你的账要算啊——喂,‘教士’,”强盗对他的伙伴说,“吃吧!——奥尔梭先生,我来给你介绍,这是‘教士’先生,我不太清楚他是不是有教士的头衔,可是他有教士的学问。”
“一个被人妨碍去尽天职的可怜的神学学生,先生,”那第二个强盗说,“谁知道?不然我可以做主教呢,勃朗多拉丘。”
“那么,究竟为了什么原因把你从教会撵出来了呢?”奥尔梭问。
“一点小事情,就是我的朋友勃朗多拉丘所说的,一笔要算的账。我在比塞大学埋头读书的时候,我的一个妹妹跟人闹起恋爱来。我只得回乡来把她嫁掉。可是她的未婚夫,太着急了,在我到家的前三天就害热病死了。我便去找死者的哥哥——你如果处了我的地位,也一定会这样办的。但他们对我说他已经结了婚。怎么办呢?”
“这实在是件麻烦事。你怎么办呢?”
“遇到这情形便不得不请枪机上的燧石帮忙了。”
“这就是说……”
“我往他头里打了一粒子弹进去。”强盗若无其事地说。
奥尔梭吃了一惊,然而,好奇心,或许还有推迟归家时间的愿望,都使他逗留在那里,继续和两个强盗谈话,那两人的头脑里至少各装着一件暗杀事件。
勃朗多拉丘在伙伴谈着话的时候,把面包和肉放在面前,自己先吃着,接着又分给他的狗吃。他把那只狗介绍给奥尔梭,说它名叫勃鲁斯哥,有辨识巡逻兵的惊人天赋,随便巡逻兵怎样改装,它都认得出来。最后他又切了一块面包和一片熏火腿给侄女。
“强盗的生活是有趣的生活啊!”那个专修神学的大学生在吃了几口后喊道,“代拉·雷比阿先生,或许你将来也会来试试吧,那时你便会觉得无拘无束是多么有味儿了。”
一直到这时,那个强盗都是用意大利语谈话的;这时他改用法国话说下去:
“在一个青年人看来,高尔斯并不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可是在一个强盗看来呢,那就大不相同了!女人们为我们都发了狂。你瞧像我这样的人,都有三个情妇在三个不同的村子里。我是到处在自己的家里。而且其中有一个竟是一个宪兵的老婆。”
“你懂得很多种语言,先生。”奥尔梭庄重地说。
“我之所以要说法国话,你瞧,是因为maxima debeturpueris reverentia。勃朗多拉丘和我,我们都愿意让这小女孩子学得好好的。”
“等她到了十五岁,”岂里娜的叔叔说,“我要把她好好地嫁出去。我已经看中一个人了。”
“将来是由你去求婚吧?”奥尔梭说。
“当然口罗。如果我对一个本地的有钱人说:‘鄙人勃朗多·沙凡里,如得令郎娶米谢琳娜·沙凡里为妻,则不胜荣幸。’你以为他会叫我求之再三才允许吗?”
“我不劝他这样做,”另一个强盗说,“他的手段有点不高明。”
“如果我是一个流氓,”勃朗多拉丘继续说下去,“一个混蛋,一个造假东西的,我只要打开我的背囊,五苏的钱会雨也似地滚进来。”
“那么在你的背囊里,”奥尔梭说,“有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吗?”
“一点也没有;但是只要我像有人干过的那样,写一封信给一个有钱人:‘我要一百个法郎。’他们会急忙送来的。可是我是一个规矩人,我的中尉。”
“你知不知道,代拉·雷比阿先生,”那个被自己的伙伴称为教士的强盗说,“你知不知道在这个人情单纯的地方,却有几个混蛋,利用人们因我们的护照(他指了指他的枪)而对我们起的敬意,来假造我们的笔迹而骗取付款单吗?”
“我知道,”奥尔梭急急地说,“可是什么付款单呢?”
“六个月之前,”那强盗说下去,“我在奥莱沙附近散步,忽然有一个大傻瓜远远地向我脱帽,走过来对我说:‘啊!教士先生(他们都这样称呼我),对不起,请你宽限我一些时候吧,我只弄到了五十五个法郎;真的,我所能弄到的一共只有这些。’我十分惊奇:‘你说些什么,傻瓜!五十五个法郎?’我对他说——‘我的意思是说六十五个,’他回答我,‘可是你要我一百个,那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的。’——‘怎么,混蛋!我向你要一百个法郎!我认也不认识你。’——于是他拿出一封信,或者不如说,拿出一片肮脏的破纸,交给了我,信上说要他在指定的地点放一百个法郎,否则乔冈多·加斯特里高尼(这是我的名字)便要烧掉他的房屋,杀掉他的牛。他假造了我的签名,真可恶极了!而尤其可恨的是,那封信是用土话写的,满纸都是文法错误……我这得过大学里所有的奖的人,我会犯文法上的错误!我先打了那傻子一个嘴巴,打得他团团地转——‘啊!你当我是一个贼,你这混蛋!’
我这样对他说,又狠狠地在他身上某部位踢了一脚。气稍稍平了一点以后,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带钱到那个指定的地方去?’——‘就是今天。’——‘好吧!你送去吧。’—— 那是在一棵松树下,信上把地点说得很仔细。他带着钱去了,把它埋在树脚下,然后回来找我。我便埋伏在附近。我和那个家伙在那儿十十足足等了六个钟头。代拉·雷比阿先生,就是要三天我也会等。
六个钟头之后,一个巴斯谛阿小子出现了,是一个可恶的放印子钱的人。他弯下身去取钱,我一枪打过去,瞄得那么准,使他倒下去的时候头恰巧落在他所掘起来的钱上。我对那个乡下人说,‘现在,把你的钱拿回去吧,笨蛋!再不要乱疑心乔冈多·加斯特里高尼会干这种卑鄙的勾当。’那个可怜虫浑身发着抖,拾起了他的六十五个法郎,揩也不揩一揩。他向我道谢,我又请他吃了一脚作为告别,他便飞奔而去了。”
“啊!教士,”勃朗多拉丘说,“你这一枪真叫我羡慕。你一定痛快地大笑了一场吧?”
“我正打中了那个巴斯谛阿小子的鬓角。”那强盗继续说下去,这使我记起了维吉尔的这两句诗:
……Liquefacto tempora plumboDiffidit,ac muita porrectum extendit aren.“Liquefacto!奥尔梭先生,你想一个铅弹在空中飞驰过去的速度,会使它熔化吗?你是研究过弹道学的,你应该能告诉我,这是一个错误呢还是一件事实?”
对奥尔梭说来,与其和这位学士辩论他行为的道德问题,不如和他讨论这个物理问题。那个对于科学的论辩毫不感到兴趣的勃朗多拉丘,打断了他们的论辩,说太阳快下山了:
“既然你不肯和我们一块儿吃饭,奥尔梭·安东,”他对他说,“那么我劝你不要再叫高龙芭小姐久等了。而且在日落之后,走路总是不太方便。你为什么不带着枪出门呢?附近有歹人,得留心着他们。今天你用不到担心;巴里岂尼家人在路上碰到了知事,把他迎到家里去了;这样他便要先在比爱特拉纳拉住一天,然后再到高尔特去主持奠基礼……一件混蛋的事!今天晚上他睡在巴里岂尼家里;可是明天他们就有空了。那个文山德罗,是一个坏蛋,还有那奥尔朗杜丘,也不是好东西……你要想办法分别地找他们,今天这一个,明天那一个;可是你须得谨防着,我的话尽于此矣。”
“多谢你指教,”奥尔梭说,“可是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纠葛;除非他们来找我,我没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讲。”
强盗把自己的舌头贴着内腭,讽刺地发出一个响声来,但是他并不回答。奥尔梭站起来想走了。
“对啦,”勃朗多拉丘说,“我还没有谢谢你的火药;它来得正是时候。现在我什么也不缺少了……就是还少一双鞋子……但是这几天里我要用羚羊皮来做一双。”
奥尔梭拿了两个五法郎的钱,轻轻地放在强盗的手里。
“送你火药的是高龙芭;这点是给你买鞋子的。”
“别胡闹,我的中尉,”勃朗多拉丘喊着,把钱还了他,“你当我是一个化子吗?面包和火药我是收的,别的我什么也不要。”
“我们都是老兵,我想我们是可以互相帮忙的。好吧,再见!”
可是,在出发之前,他没让那强盗发觉,偷偷地把钱放进了他的背囊里。
“再见吧,奥尔梭·安东!”神学家说,“这几天里我们或许可以在草莽里见面,那时我们再继续研究我们的维吉尔吧。”
奥尔梭告别了那两个出色的同伴,一刻钟之后,忽然听见有人在自己的后面拼命地跑上来。那是勃朗多拉丘。
“这太叫人难堪了,我的中尉,”他气也喘不过来地喊着,“太叫人难堪了!这里是你的十法郎。如果别人这样做,我是一定不会宽放过这种恶作剧的。高龙芭小姐那儿请多多致意。你害我气也喘不过来了!晚安。”
十二
奥尔梭发现高龙芭对于自己的久久不返很为担心;可是,一看见他,她便恢复了平时的表情——一种悲哀的平静状态。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只谈些无关紧要的话,奥尔梭被妹妹平静的神气鼓起了勇气,便对她讲起和那两个强盗会面的经过,对于小岂里娜在她叔叔及叔叔的出色的同事加斯特里高尼君那里所受的道德的和宗教的教育,他甚至还大胆地开了几句玩笑。
“勃朗多拉丘是一个规矩人,”高龙芭说,“可是那加斯特里高尼,我听说是一个荒唐的人。”
“我想,”奥尔梭说,“他像勃朗多拉丘一样有价值,而勃朗多拉丘也像他一样有价值。他们两人都公开向社会挑战。第一次的犯罪每天把他们牵向新的犯罪;然而,他们或许并不和许多不住在草莽里的人们同样地有罪。”
他妹妹的额上显出了一道快乐的光。
“是呀,”奥尔梭说下去,“这些坏家伙也有自己的道德观念。
把他们驱向这种生活的,并不是卑劣的天性,而是一种残酷的偏见。”
沉默了一会儿。
“哥哥,”高龙芭在为他倒咖啡的时候说,“你恐怕已经知道了吧,夏尔·巴谛斯特·比爱特里在昨天夜里死了。是的,他是害沼泽的热病死的。”
“这个比爱特里是谁?”
“是一个本村人,那个从我们垂死的父亲手上接了文书夹的玛德兰的丈夫。他的寡妇请我去参加守尸礼,还要我唱一点什么。你也应该去。他们是我们的邻人,而且,在像我们这样的小地方,这种礼节是不能免的。”
“这种守尸礼给我算了吧,高龙芭,我不愿看见我的妹妹在群众中抛头露面。”
“奥尔梭,”高龙芭回答,“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礼敬死者的方式。ballata是我们的祖先传给我们的,我们应当把它当古礼尊敬。玛德兰没有唱挽歌的‘天赋’,而本地最好的voceratrice老斐奥尔提丝比娜又病了。一定要有一个人去唱ballata。”
“你以为如果没有人在夏尔·巴谛斯特灵前唱几句歪歌,他在黄泉之下就找不着路了吗?高龙芭,你要去便去吧;如果你以为我是应该和你同去的,那么我便和你同去,可是不要即席吟歌;那在你的年纪是不相宜的,而且……我的妹妹,请你不要这样。”
“哥哥,我答应人家了。你知道这是本地的习惯,而且,我再对你说一遍,能即席吟歌的只有我。”
“愚蠢的习惯!”
“这样唱会使我很痛苦。这会使我回想起我们的一切不幸。
明天我会因此而生病,但是我应该这样做。哥哥,请你答应我吧。
你想一想,在阿约修,你还曾经叫我即兴吟歌,来取乐那位嘲笑我们旧习惯的英国姑娘。难道我现在不能为那些可怜的人们即席吟歌吗?他们会因此而感谢我,也会因此而减轻悲痛的。”
“好,随你怎样办吧。我赌咒说你已经做好了你的ballata,你不愿意白白地丢了它。”
“不,我不能预先做,我的哥哥。我得站在死者的前面,想着留存在世上的人。等眼泪来到我眼里的时候,我便把涌到我的心头的东西唱出来。”
这些话全说得那么纯朴,使人怎样也不能怀疑高龙芭小姐是存着一点夸耀自己诗才的自负心。奥尔梭被说动了,便和妹妹一同去比爱特里家。在屋子的一间最大的房里,死者横陈在一张桌上,脸儿露出着,没有遮布。门和窗都开着,桌子的四周点着许多蜡烛。那寡妇站在死者的头边,在她后面,许许多多的妇女占着房间的整整的一隅;另一隅是一排排的男子,直站着,除下了帽子,注视着尸身,深深地沉默着。每一个新来的客人都走到桌子边,吻着死者,向死者的寡妇和儿子点一点头,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地退到人群里去。然而,间或有一个吊客,对死者说几句话,打破了这庄严的沉默。“你为什么离开你的好妻子呢?”一个婆子说,“她不是小心服侍着你的吗?你还缺少什么啊?你的媳妇还会给你添一个孙子,你为什么不再等一个月呢?”
一个高大的青年人,比爱特里的儿子,握着他父亲冰冷的手,喊着:“哦!你为什么不死于非命呢?我们是会给你报仇的啊!”
这便是奥尔梭进房间时所听到的第一句话。看见他进来,人们便让出了一条路;一片好奇的低语声,泄漏出来客们的期待之心,那是被voceratrice的来临所激起的。高龙芭吻了寡妇,握住她的一只手,垂下眼睛沉思了几分钟,随后把披肩向后一抛,定睛望着死者,弯身向着尸身,脸色差不多和死者一样惨白,她便这样地开始了:
夏尔·巴谛斯特!愿上帝收容你的灵魂!——生活就是受苦。现在你到了一个地方——一个既没有太阳又没有寒冷的地方。你已用不着你的镰刀,——也用不到你的沉重的锄头。——你已不用劳动了——从今以后你每天都是礼拜日了。——夏尔·巴谛斯特,愿基督收容你的灵魂。——你的儿子会治理你的家。—— 我曾经看见一棵橡树——被西风吹枯而倒落。——我以为它已经枯死——我再经过的时候,它的根——却已抽出了新芽 ——新芽又变成了一棵橡树,——有着广大的浓荫。——在它的有力的枝叶下,玛德兰,你休息着吧,——别忘了已经没有了的那棵橡树。
这时候,玛德兰放声大哭起来,还有两三个男子,有时向基督教徒开起枪来像打竹鸡一样若无其事的,也在他们黑脸上拭着大滴大滴的眼泪。
高龙芭这样地继续唱了一些时候,有时对死者说话,有时对死者的家属说话,有时又照着那ballata里常有的拟托法,假托死者说话,来安慰他的朋友,或是指教他们。在她信口歌吟着的时候,她的脸儿带着一种无比庄严的表情;脸色晕上了一重透明的蔷薇色,把她皎洁的牙齿和她的扩大了的光辉的瞳子衬托得格外鲜明。她简直是坐在三脚椅上的希腊巫女。除了几声叹息,几声窒住的呜咽外,挤在她四周的群众中,一点轻微的声音都听不到。对于这种野蛮的诗,奥尔梭虽不像别人那样容易受感动,不久却也被普遍的情绪所感染了。他躲到客厅的一个暗角里,像比爱特里的儿子一样地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