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梭把这封信读了三四遍,每读一遍心里总要加上无数的注解;接着,他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叫莎凡丽亚交给一个村里的人,让他连夜送到阿约修去。他已经不想再和妹妹争论对于巴里岂尼的仇恨有无根据,李迭亚小姐的信已使他对一切都抱乐观态度。他的疑忌和仇恨都已消失。他想等妹妹下楼,但等了一会儿,总不见她下来,便去睡觉了,心里已比一向轻松得多。高龙芭在向岂里娜嘱咐了一些机密的话以后,把那些陈旧的文件翻阅了大半夜。快天亮的时候,有人丢了几块石子到她窗上;她听到这个暗号,便走下楼去,走到园子里,开了一扇偏门,领进两个样子很难看的男人来;接下去第一桩事情,便是把他们带到厨房,请他们吃东西。这两个男子是谁,你们不久便会见分晓。
十五
早上六点钟光景,知事的一个仆人来敲奥尔梭家的门。高龙芭为他开了门,他对她说,知事就要出发了,在等她的哥哥去。高龙芭毫不踌躇地回答,她哥哥刚从楼梯上跌了下来,扭伤了脚;因为不能走路,所以他请求知事原谅他,如果知事肯亲劳玉趾光临,则他不胜感激之至。把这个话传过去以后不久,奥尔梭走下楼来,问他的妹妹,知事有没有差人来请他。
“他请你等在此地。”她泰然自若地说。
半点钟过去了,巴里岂尼家那边还没有什么动静;这时奥尔梭问高龙芭,在旧纸堆里可有什么发现;她说她会向知事面陈。
她装得十分平静,可是她的脸色和她的眼睛却泄漏出一种极度的激动。
最后,人们看见巴里岂尼家的门开了;穿着旅行装的知事第一个走出来,后面跟着村长和他的两个儿子。比爱特拉纳拉的百姓们从日出的时候起便窥探着,想看看本区最高长官出发时的情形。他们看见他和三个巴里岂尼家的人,一直穿过广场,走进代拉·雷比阿家去,这时,他们是多么地惊愕啊。“他们讲和了!”
村里的政客们喊着。
“我常对你讲,”一个老人接上去说,“奥尔梭在大陆上住得太长久了,做起事来不会像一个有血性的人。”
“然而,”一个雷比阿派的人回答,“你要注意,是巴里岂尼家的人去找他的。他们去讨饶了。”
“是知事给他们周转的,”老人说,“现在看不到有勇气的人了,青年人竟不把父亲的血放在心上,好像他们都是私生子。”
知事看见奥尔梭好好地站着,走路也毫无痛苦,不觉十分奇怪。高龙芭简单地告了说谎之罪,请求他原谅。
“如果你是住在别的地方,知事先生,”她说,“我哥哥昨天就会过来向你请安了。”
奥尔梭不断地道歉,声明这种可笑的计策他完全没有预闻,他对于这事深以为耻。知事和老巴里岂尼都好像相信他抱歉的诚意,因为这是可以从他的失措和他对妹妹的责备中看得出来的;可是村长的两个儿子却不很惬意。
“别人在拿我们开玩笑,”奥尔朗杜丘说,声音相当高,使人可以听见。
“如果我的妹妹闹这种把戏,”文山德罗说,“我一定给她点颜色瞧瞧,叫她下趟不敢。”
这些话语和说这些话语的口气,都使奥尔梭不快,并且使他有点恼怒。他和那两个巴里岂尼家的青年互相狠狠地望了几眼。
这时除了高龙芭以外,大家都坐了下来。她站在通厨房的那扇门边。知事首先发言。他先泛泛地说了几句本地的偏见,随后说大部分根深蒂固的嫌隙都是由误解引起的。接着,他转向村长,对他说,代拉·雷比阿先生从来也没有以为巴里岂尼家对于使他父亲丧生的不幸事件有直接或间接的责任;他说奥尔梭先生久客他乡,又听到了一些传言,发生怀疑也是可以理解的;现在,由于最近的发现他已恍然大悟,已觉得完全满意,从而愿意与巴里岂尼先生和他的两位世兄恢复友谊和邻居的关系。
奥尔梭勉强地弯了弯腰。巴里岂尼先生说了几句没有人听得见的话;他的儿子们望着天花板上的梁木。那位继续饶舌的知事正要对奥尔梭说那一套他刚才对巴里岂尼先生说过的老话,忽然,高龙芭从围巾里抽出几张纸片来,严肃地走到正在讲和的双方之间。
“我能看见两家之间的争端消灭,”她说,“当然不胜欢喜;可是为使和解真诚起见,应该把什么都解释得清清楚楚,不应该留下一点怀疑,——知事先生,多马索·皮昂西的声明,因为出自一个名声那么不好的人,我怀疑也是很应该的。”接着她转向村长:“我说过你儿子或许在巴斯谛阿的牢里见过那个人……”
“这是胡说。”奥尔朗杜丘羼进来说,“我绝对没有见过他。”
高龙芭轻蔑地望了他一眼,表面很平静地继续说下去:
“你曾经辩解过,说多马索用一个厉害的强盗的名义恐吓巴里岂尼先生的目的,是希望替他的哥哥戴奥陀尔保留住那所我父亲廉价租给他的磨坊,是吗?……”
“这是显然的事。”知事说。
“想到皮昂西是那样一个坏人,什么都可以解释了。”被妹妹的缓和的神气所欺的奥尔梭说。
“那封假造的信,”高龙芭继续说下去,眼睛渐渐炯炯发起光来,“写的日期是七月十一日。那时多马索是在他哥哥那儿,在磨坊里。”
“是的。”那位有点不安的村长说。
“那么多马索·皮昂西能得到什么好处呢?”高龙芭胜利地喊道,“这时他哥哥的租约已经满期了;家父在七月一日已打发他走了。这里是家父的簿籍,解约的原稿,一位阿约修的经理人向我们荐一个新的管磨坊人的信。”
说着,她便把手里的文件交给了知事。
大家都惊愕了一会儿。村长的脸儿眼见得发青了;奥尔梭皱着眉头,走上前去认认知事拿在手里仔细看着的那些纸片。
“别人拿我们开玩笑!”奥尔朗杜丘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喊着,“走吧,父亲,我们不该到这里来的!”
巴里岂尼先生是只要一会儿就能恢复冷静态度的。他请求让他仔细看一看那些文件;知事一句话也不说,递了给他。他便把蓝眼镜移到额上,若无其事地把文件看了一遍;在这时候,高龙芭用一种雌老虎看见一头斑鹿走近自己的幼虎的洞边时的目光,注视着他。
“但是,”巴里岂尼先生移下了眼镜,把文件还给了知事,“多马索知道已故的上校先生心肠很软……他以为……他准会以为……上校先生会撤销打发他哥哥走的决定的……事实上,他哥哥现在还留在那磨坊里,所以……”
“留住他的是我,”高龙芭带着一种轻蔑的口气说,“我父亲已经死了,在我的地位,应该对于我们一家所雇佣的人持谨慎态度。”
“然而,”知事说,“多马索已承认写了那封信……那是显然的。”
“我觉得显然的是,”奥尔梭插进来说,“在整个事件里,隐藏着很大的不名誉的勾当。”
“我对于诸君的肯定的话还得抗辩。”高龙芭说。
她打开了通往厨房的门,勃朗多拉丘和神学学士带着那只狗勃鲁斯哥立刻走进客厅来。两个强盗没有带武器——至少表面上看去是这样;他们腰间束着子弹囊,可是没有看见他们的随身法宝——手枪。走进客厅来的时候,他们很有礼貌地脱下帽子。
他们的突然出现所产生的效果,我们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
村长几乎仰天跌下去;他的两个儿子勇敢地跳到他的前面,把手放进衣袋里去,摸着短刀。知事想望门边跑,这时奥尔梭揪住了勃朗多拉丘的项颈,向他喊着: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混蛋?”
“这是一个圈套!”村长喊道,一边想开门出去;可是莎凡丽亚听了强盗的话,已在外面把门牢牢地闩住了,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好人!”勃朗多拉丘说,“请你们不要怕我;我虽则样子很难看,人却并不怎么坏。我们绝对没有什么恶意。知事先生,我是惟命是听的——我的中尉,轻一点,你要扼死我了——我们是到此地来做证人的。喂,教士,你是口若悬河的,你说吧。”
“知事先生,”那位神学士说,“我没有蒙你认识的荣幸。我名叫乔冈多·加斯特里高尼,人们通常都称我为‘教士’……啊!说本题吧!这位我也不幸未能认识的小姐,请我告诉她一些关于多马索·皮昂西的情况,三星期以前,那人和我一同关在巴斯谛阿的牢里。下面便是我要告诉你们的……”
“不用劳神,”知事说,“像你这样的人所说的话,我一句也不要听……代拉·雷比阿,我希望这种可耻的阴谋你是没参与的。
但是你是不是一家之主?快叫人把门开了。和这些强盗有这种奇怪的关系,令妹或许要受处分的。”
“知事先生,”高龙芭喊道,“请你听听这人要说的话吧。你是到这里来对大家下公平的判断的,你的责任是探讨实情。说吧,乔冈多·加斯特里高尼。”
“不要听他!”三个巴里岂尼家的人同声喊道。
“如果大家一齐说话,”强盗微笑着说,“便什么话也听不到了。且说,在牢里,我和那个多马索做着伴儿——并不是做朋友。
奥尔朗杜丘先生时常去找他……”
“谎话。”两兄弟同时喊道。
“二负等于一正,”加斯特里高尼冷静地说,“多马索有钱:他大吃大喝。我是爱吃的(这是我的小小的毛病),所以,虽则我和那个家伙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依旧和他一同吃了好几顿。为报答起见,我建议他和我一同越狱……一个女孩——我待她很好——已把越狱的工具提供给了我……我不愿连累别人。多马索却拒绝了我的建议,对我说,他对于自己的事很有把握,他说,律师巴里岂尼已为他在各位法官那里都疏通过,他会一身无罪满囊金钱地出狱的。至于我呢,我想我是应该出来舒舒气的。Dixi。”
“这人所说的完全是谎话。”奥尔朗杜丘坚持说,“如果我们是在旷野里,各人都带着枪,他便不会这样说了。”
“这可是一句傻话!”勃朗多拉丘喊道,“不要和教士吵起来吧,奥尔朗杜丘。”
“代拉·雷比阿先生,你可以让我出去了吗?”知事顿着脚,不耐烦地说。
“莎凡丽亚!莎凡丽亚!”奥尔梭喊着,“鬼晓得,开门啊!”
“等一会儿,”勃朗多拉丘说,“我们得先走一步。知事先生,人们在共同的朋友家里相见,照习惯,在分别的时候是应该互相空半点钟的。”
知事向他射去一个轻蔑的目光。
“我是惟诸位之命是从的。”勃朗多拉丘说,接着他弯弯地举起了手臂,对他的狗说:“喂,勃鲁斯哥,为知事先生跳一跳吧!”
那只狗跳了一跳,两个强盗很快地在厨房里取了他们的武器,从园子里溜了,一声唿哨,客厅的门便像中了仙术一般地打开了。
“巴里岂尼先生,”奥尔梭盛怒地说,“我现在认为你是从事赝造的人。从今天起,我要向检察官控告你的赝造罪,控告你勾通皮昂西的同谋罪。或许以后还要控告你一件更大的罪。”
“我呢,代拉·雷比阿先生,”村长说,“我要控告你的奸谋罪和与强盗同谋罪。现在,知事先生会把你交给宪兵。”
“本知事将尽自己的本分,”知事严厉地说,“他将不使比爱特拉纳拉的秩序被扰乱;他将秉公办理,弄一个水落石出。诸君,我对你们大家说!”
村长和文山德罗已经走出了客厅,奥尔朗杜丘正跟着他们退出去,忽然奥尔梭向他低声说:
“你父亲已是一个不中用的老头子,我只要一个耳刮子就可以打死他;我放在眼里的是你们,你和你的兄弟。”
奥尔朗杜丘一言不答,拔出短刀,像狂人一样地向奥尔梭扑过来;可是还不及使用他的武器,高龙芭已抓住了他的臂膊,使劲地拗着,这时奥尔梭拔出拳头,照着他脸上打过去,打得他连退了几步,猛烈地撞在门框上。短刀从奥尔朗杜丘手里掉了下去,可是文山德罗握着他的短刀回到客厅里来了,这时高龙芭攫起了一杆长枪,叫他明白自己不是对手。同时知事也插身进来排解。
“后会有期,奥尔梭·安东!”奥尔朗杜丘喊着,他使劲地拉上了客厅的门,又从外面把门闩上了,以便让自己从容退走。
奥尔梭和知事各人占着客厅的一端,相对默然有一刻钟之久。高龙芭脸上现着凯旋的骄矜之色,倚着那杆决定了胜利的长枪,把他们一个个地望着。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地方!”最后,知事急躁地站起来,大声说道,“代拉·雷比阿先生,这是你的错处。我请你发誓,再不施任何暴行。静候法律裁处。”
“是的,知事先生,我不应该打那个混蛋;可是我毕竟已经打了,如果他向我要求决斗,我不能拒绝。”
“唉!不会的,他不愿和你决斗的!……可是如果他暗杀你便怎样呢……你实在做得过分了。”
“我们会防卫的。”高龙芭说。
“在我看来,”奥尔梭说,“奥尔朗杜丘还是一个有胆量的人,我想他并不那么差劲,知事先生。他很快地拔出短刀来,可是假如我处在他的地位,我或许也会那样做;幸喜舍妹的腕力并不像小姐似的。”
“你们不能决斗!”知事喊道,“我不准你们决斗!”
“请允许我对你说,先生,凡是与名誉有关的事,我是只听我的良心吩咐的。”
“我对你说你们不得决斗!”
“你可以叫人把我拘捕起来,先生……那当然是说,如果我让你拘捕的话。可是,即使那样做,你也不过把一桩现在是免不掉了的事延搁些时候而已。知事先生,你是一位讲面子的人,你很知道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你拘捕了我的哥哥,”高龙芭说,“半村的人都会起来帮他,那时我们便可以看到一场混战了。”
“先生,我先通知你,”奥尔梭说,“请你不要以为我是夸口,我先对你说,如果巴里岂尼先生滥用他村长的职权来拘捕我,我是要抵抗的。”
“从今天起,”知事说,“巴里岂尼先生停止职权了……我相信他会到公庭去对簿的……喂,先生,我觉得你很有兴味。我要求你的只有一点点小事: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一直等到我从高尔特回来。我只离开此地三天。我将和检察官一同回来,那时我们可以把这件不幸的事完全解决了。你能答应我一直到那个时候为止不去寻衅吗?”
“我不能答应,先生,如果照我所想的那样,奥尔朗杜丘来向我挑战,那怎么办呢?”
“怎么,代拉·雷比阿先生,像你这样一个法兰西军人,竟愿意和一个你疑心是赝造者的人决斗吗?”
“我打了他啊,先生。”
“可是如果你打了一个囚犯,而那个囚犯向你挑战,你也就和他决斗吗?算了,奥尔梭先生!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更轻微的事:你不要去找奥尔朗杜丘……如果他来找你,我便准你们决斗。”
“我绝对相信,他会来向我挑战的,可是我答应你,我不会再打他几个耳刮子来挑动他和我决斗。”
“这是什么地方!”知事踱着大步,又这样说着,“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法国去啊。”
“知事先生,”高龙芭用最柔和的声音说,“时候不早了,你肯在我们这里用早饭吗?”
知事不禁笑起来了。
“我在这里已经逗留得太长久了……显得好像是有所偏袒……还有那讨厌的基石!……我应该走了……代拉·雷比阿小姐……你今天或许已种下了许多不幸!”
“知事先生,至少你该相信舍妹的辩证是深有根据的吧;我现在确信不疑,你也相信那种辩证是很有根据的了。”
“再见吧,”知事摆着手说,“我先通知你,我要命令宪兵队长监视你们的一切行动。”
知事出去以后,高龙芭说:
“奥尔梭,此地比不得在大陆上。奥尔朗杜丘一点不懂得你的什么决斗,况且像那种无赖,就是死,也不应该让他死在光明正大的决斗之中。”
“高龙芭,好妹妹,你是一个女中豪杰。你把我从那凶狠的一刀之下救出来,我非常感谢你。拿过你的小手来,让我吻一吻。可是,听着,一切让我来处置。有些事情你是不懂的。拿早饭来给我吃;而且一等知事上了路,你便立刻差人把小岂里娜给我叫来,把一些事情托她去办,她倒好像很能胜任。我需要她给我送一封信。”
在高龙芭料理早饭的时候,奥尔梭跑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写了下面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