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达于歇河岸上,有一株野无花果树,这就是各族都像神圣一样地供奉过的。处女们常到这地方来洗她们的枫树纤维的衫子,又将它们张在广漠的风息中,在古树的枝头。就在那个地方,他们掘了一个大坟。他们唱着死者的颂歌,从丧厅中出发;每一家都带着些那神圣的遗骨。他们来到坟边,他们将遗骸积叠着放下去,他们用熊皮和海狸皮将遗骸隔开;坟堆高立起来,他们便在那里种起了‘泪珠和睡眠的树’来。
“我们且怨那些世人吧,我亲爱的孩子!同是这些风俗如此动人的印第安人,同是这些曾经向我表示一种如此多情的好意的女子,到如今也大声地要求我受刑,各部落全体也都为了享受看一个少年人受酷刑的欢乐,延迟他们的出发。
“在离大村不远的北方一个谷中,高耸着一座松树和柏树的树林,名叫‘血林’。从一片现在人们所不知道的民族所造的、不知什么来历的纪念物的残墟,人们达到那边。在树林的中央,平铺着一片竞技场,那便是牺牲战争的俘虏的地方。他们凯旋地引我到那里,大家准备着等我的死:他们竖起阿核司库衣柱;松树,榆树,柏树都应斧倒落,火刑场架起来了;观众用树枝树干搭起看台。各人都想出一种刑罚来:有的打算揭去我的脑盖皮,有的打算用烧红的斧头来炙我的眼睛。那时我便开始唱着我的死歌:
我一点也不怕刑戮:我是勇敢的,麦司考格尔及斯人啊!我看你们不起;我轻蔑你们甚于妇人。我的父亲乌达利西,迷斯哥的儿子,曾经用你们最有名的战士的脑盖做过饮器,你们不会从我心头弄出一声叹息来。
“被我的歌声所激,一个战士在我的臂膊上射了一箭。我说:
‘兄弟,我谢谢你。’
“那些行刑人纵然很活跃,刑场的预备总不能在日落前布置好。他们请问那法师,他防止扰了神灵;于是我的死可仍旧要延到第二天执行了。可是,在欣赏奇观的焦急中和为了要在日出时格外准备得快点,那些印第安人一步也不离‘血林’,他们烧起了大火炬,开始他们的欢宴和狂舞。
“那时他们将我朝天躺着。无数的绳子从我的颈上、脚上、臂上缚到那些打在地上的桩子上。有几个战士就睡在这些绳子上,我动弹一下他们都会晓得。黑夜前进着;歌舞渐渐地消歇下去;火炬只飘着残焰,在残焰前还可以看见闪过几个蛮民的影子;大家都睡去了。在人声沉下去的时候,大野之声便高起来,在庞杂的声音后,还继续着树林中悲风的咽怨声。
“这时有一个刚才做母亲的青年印第安女子,因为她觉得听见向她求乳的婴儿的哭声,在半夜中惊醒了过来。我凝看着长天,一弯新月在云中徘徊着,我便思索着我的命运。在我看来阿达拉好像是一个无情的怪物:在这宁愿委身于火而不愿离开她的我的就刑时,遗弃了我!然而我觉得我是永远地爱着她又为她含笑而死的。
“正在这欢乐的极处,有一种声音刺醒了我,好像是告诉我可利用这一瞬间的机会似的;但是恰巧相反,在深痛中我不知道有了个什么重量使我睡去:一双流倦泪水的眼睛不期而然地要合下去,甚至在我的厄运中,恩惠很深的天意还现出来。我是不自主地屈服于那不幸的人们有时觉得有味的沉睡中了。我梦见有人解了我的绳索;我似乎感到那在严重的压迫后,经一只搭救者之手解了铁锁的人的慰安。
“这种感觉是如此地活灵活现,使我张开了眼皮。在从云隙泻下来的月光中,我仿佛看见一条雪白的影儿弯在我身上,静悄悄地正在为我解绳子。我正要想喊出声来的时候,忽然那只我刚刚认出是手的那只手,将我的嘴掩住了。只剩了一根绳子了;可是要是不碰到那整个身子睡在绳子上的战士的身体,这根绳子实在是万难割断的,阿达拉便着手了。这战士醒了一半,坐了起来。阿达拉站着不动,注视着他。这印第安人以为看见了荒墟中的幽灵了;他便闭了眼睛,祷着他的马尼都,重新睡了下去。绳子断了,我站起身来;我跟着我的救星,她用弓的一端引着我,她自己拿着那一端。可是多少的危险围着我们啊!有时我们险些儿碰着那些熟睡的蛮民;有时有个守卒盘问我们,而阿达拉却换了口音回对。孩子们啼哭起来,犬又吠了。我们刚出了恐怖的境地,立刻吼声便撼动了树林。营兵醒来,千把的火炬点起,人们看见蛮人们掌着火炬在四处奔跑:我们便加紧了我们的脚步。
“当晨光临到阿巴刺锡上的时候,我们已经远了。我是多么的欢庆啊,那时我又得到在大野中伴着阿达拉,伴着阿达拉,我的救星,伴着阿达拉,那永远倾心于我的人!我的口舌表达不出我的言词;我跪下来,我向西马刚的女儿说:‘世人真是不值什么;而当神仙临降他们的时候,他们便更一点也不值了。你是神仙,你已临降到我,在你的面前,我竟不能说话。’阿达拉微笑着握着我的手说:‘我很应当跟随你,既然你奔逃时少不了我。昨天夜里,我用礼物贿赂了法师,我用火香油灌醉了施刑的人,我应当为你冒生命的危险,既然你为我而忘生。是啊,年轻的偶像崇拜者,’她用那使我害怕的声气加一句说,‘牺牲是间不容发的了。’
“阿达拉将她所带来的武器交给我,随后她便想起了我的伤口。她用番瓜叶拭着我的伤口,她的眼泪湿了它。我对她说:‘那你所滴在我的伤口上的是香脂。’——‘我怕这是毒药呢。’她回答。她撕下了一块胸前的布做第一个绷带,用她的发丝来缚住了。
“那在蛮民身上长久不消的醉意,在他们是一种病,它无疑地妨碍他们在起初几天中来追赶我们。就是他们随后来搜寻我们,也当然是向西方去搜寻的,坚信着我们想到米失西比去;可是我们却取道向那在树干的苔上指示我们的静星进发。
“我们不久觉得我们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如今广漠将它的无边的大野舒展在我们前面,我们也没有林间生活的经验,迷了正路,胡乱地走着,我们将到如何的地步呢?好几次我凝看着阿达拉,记起了那洛拜司曾经教我读过的悠古的夏甲的故事,这故事是在许多年前(那正是有人类以后还没有活了橡树三代的寿的时候),发生于别是巴旷野中的。
“阿达拉用第二层榛树纤维为我制了一件外衣,因为我是差不多赤裸着。她用箭猪毛为我做了一双麝鼠皮的莫卡西纳。我便也留心她的服饰。有时我将我们在路上印第安人荒冢上采得的锦葵,编作一个花髟曼,戴在她的头上;有时将杜鹃花的红果为她穿几个项圈;于是我便默默地看着她灿烂的娇容,微微地笑着。
“当我们遇到河流的时候,我或是用木筏渡过去,或是游泳过去。阿达拉将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于是,像一双行旅的天鹅一般地,我们渡过了这些幽寂的水流。
“在日间的大热中,我们往往向柏树的藓苔下去寻找个荫蔽处。差不多一切弗劳里特的树木,尤其是柏林和槠树,都披着一片白色的苔,从树枝上起一直到地上。倘使在夜里月光下,你看见了那在一片无垠的草野上的、一株披着这种衣裳的孤独的长青橡树,你准会以为看见一个曳着长袍的幽灵。在白昼中景色也不减其明媚,因为大群的蝴蝶、金色的苍蝇、蜂雀、绿鹦鹉、青鸽,都前来停在这些藓苔上,于是便造成一片像欧洲的工匠绣上了鲜艳的虫鸟的白羊毛毡子般的东西。
“就在这‘大智’所布置的灿烂的逆旅中,我们在幽荫中休息着。当凉风从天末吹来,飘摇那大柏树的时候,当那建在树枝上的空中华屋和群鸟以及在它荫下渴睡沉沉的旅人一齐摇荡的时候,当无数的叹息从浮动的大厦的长廊和穹窿中进出来的时候,那旧世界的奇迹再也及不上这广漠中的建筑物。
“每晚我们烧起一个大火,我们用树皮在四个桩子上搭成一个旅行屋。假如我杀了一只野火鸡,一只野鸽子,或是一只林中的雉鸡,我们便将它悬挂起来,在燃烧着的橡木前,在竖在地上的长竿的梢头,我们让风息来转动那猎品。我们吃着那名为‘岩肠’的藓苔,枫树的甜味的树皮,和那口味像桃子和菠萝蜜的五月林檎。黑胡桃树,枫树,茱萸供我们酒浆。有时我到芦苇中去寻找一种在延长作喇叭形的花中含着一盅最清纯的露水的植物。我们感谢造物,他在这腐泽之间,在那柔弱的花蒂上,盛上了这清泉,正如他将希望放在为烦忧所腐蚀的心的深处,正如他将美德从人生的不幸的胸间涌出来一样!
“啊啊!我不久便发觉了我为阿达拉安静的外貌所蒙住了。
我们愈是前进,她愈忧愁了。她时常无端地战栗着,又突然地转过头去。我瞥见她依在我身上将热情的眼凝看着我,又带着沉哀去凝看长天。那使我最惊恐的是一种秘密,一个深藏在她心底的思想:这是我从她眼波间隐隐地看出来的。她老是牵着我又推开了我,激起了又摧残了我的希望,当我以为在她的心中稍稍前进了一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仍旧在那原来的地点上了。她向我说了多次啊:‘我年轻的爱人!我爱你像夏日间树林中的幽荫一般!
你是像有一切的花枝和一切的轻风的广漠一样地美好。假如我依向你,我就战栗了;假如我的手放在你的手上,我好像我就要死去。那一天,当你息在我胸头时,风儿将你的发丝飘到我脸上,我以为已感到那不可见的神灵的轻轻的抚摩。是啊,我曾经看见过奥高纳山上的小山羊,我听见过餍饱了岁月的人的谈论。可是那稚鹿的温柔和老人的智慧却都不及你的话语有趣,不及你的话语有力。唉,可怜的却克塔斯。我是永不会做你的新娘的!’
“阿达拉的爱情和宗教的永远的冲突,她的柔情的曼妙和她的品行的贞洁,她的性格的高傲和她的深切的同情心,她在一切大事中的灵魂的崇高,她在一切琐事中的易感性,这些一切都使我觉得她是个不可了解的生物。阿达拉不自觉地给人一个很深的影响:她既富于热情,也富有统治力;她是该当被崇拜或是被怨恨的。
“匆匆地奔走了十五夜之后,我们进了阿楼干尼山脉中,我们到了流入奥海奥的德纳司河的一道支流边。依阿达拉的话,我便用松树根将树皮穿缝好了,然后用梅树胶涂上去,这样造成了一只小船。随后我便和阿达拉上了船,顺河流而去。
“斯蒂高艾的印第安村庄,以及它的金字塔式的坟墓与颓败的小屋,在我们的左方一个地角的曲处表现出来;我们离了我们右方的,以筑于同名的山阳的姚核茅舍的远景为限的开乌谷。那漂引着我们的江水奔流在绝壁之间,绝壁尽处,现出一片残阳。
这些沉沉的寂寞,绝不为人迹的来临而搅乱。我们只看见一个印第安的猎人,倚着他的长弓,寂定地立在山岩的顶上,好像是高耸在山间的,这广漠的神灵的石像一样。
“阿达拉和我与这个景状一同守着沉默。忽然地,那漂流的少女在空气中发出了一片充满了情感和郁怨的音调;她唱着她的绝国之歌:
幸福的只有那些不曾见过异国的佳节的火焰,而常伴坐在他们的长辈的欢筵间的人们!
假如米失西比的青鹊向弗劳里特的无双鸟说:你为什么这样地悲鸣?这里你可不是有美丽的水流和美丽的幽荫,和那像在你林中一样的各种的草场吗?——是啊,那无双鸟怯生生地说:可是我的巢是在素馨花间的,谁会将它带来给我呢?还有我那草野上的太阳,你可有吗?
幸福的只有那些不曾见过异国的佳节的火焰,而常伴坐在他们的长辈的欢筵间的人们!
在劳瘁的征旅之后,旅人舒适地坐下。他默看着他周围的人家;这旅人却没个安身之处。这旅人敲那茅舍的门,他将长弓放在门边,他请求寄寓。主人做了做手势,旅人便收拾起长弓,又回向广漠中去!
幸福的只有那些不曾见过异国的佳节的火焰,而常伴坐在他们的长辈的欢筵间的人们!
在火炉边讲述的神奇的故事啊,柔和的真情的流露啊,生命必需的爱恋的悠长的习惯啊,你们已充满在那些没有离家的人们的生涯中了!他们的坟墓是在他们的家乡,和那残阳,那朋友的泪珠,那宗教的快乐在一起。
幸福的只有那些不曾见过异国的佳节的火焰,而常伴坐在他们的长辈的欢筵间的人们!
“阿达拉如此地唱着。除了我们的小船在波上轻轻的矣欠乃声外,什么都不来打断她的怨歌。只是在两三处地方,这怨歌为微弱的回音所收去,又用一种更微弱的第二个回音重诉出来,又袅到第三个更微弱的回音:别人会相信这是从前的一双和我们一样地不幸的,为这动人的妙曲所感动的情人的幽灵,在山间自得地吐出那袅袅的余音。
“那时那寂寞,那与爱人的不断的晤对,甚至我们的不幸,在每一刻间加深了我们的爱情。阿达拉的力量渐渐地要弃她而去,而那打着她的身躯的热情,也正要战胜了她的德行了。阿达拉不停地祈祷着她的母亲,带着一副想慰解她的母亲的触怒的幽魂的样子。有时候她问我可曾听见一种怨语的声音,可曾看见那从地下冒出来的火焰。至于我,我是疲倦极了,然而总炽着希望,想着我是差不多已经迷失在林中不能重返。不知多少次我预备将我的新妇拥在臂间,不知多少次我向她提议在这河岸上筑一椽茅屋,在那里一同隐居。可是她总是阻拦着我:‘你想啊,’她对我说,‘我的年轻的朋友,一个战士是应当为国尽力的。一个女子和你所应当尽的责任比较起来值得什么呢?振作勇气啊,乌达利西的儿子,不要怨你的定命。一个男子的心就像江里的海绵一样,有时在晴朗的天气中吸着清流;有时在天把水弄浊时,便膨胀着泥泞的水。那海绵可有权利这样说:我从前以为会永没有风暴,太阳也会永不炎热了?’
“哦,核耐啊!假如你怕那心头的烦恼,你就莫信托寂寥:大的热情都是寂寥的;将那些热情带到广漠中,就是将它们送回它们的王国。为忧烦和恐惧所压迫,冒着为在印第安被仇人所擒,为水流所淹没,为蛇所噬,为兽所吞的危险,困难地去找一点活料,又不知道走向哪一方去;待到一桩意外事来做最高点的时候,我们的不幸似乎不能再生出来了。
“那时是自从我们从部落出发以来的第二十七次太阳:‘火月’已开始运行了,一切都显出暴风雨的预兆。将近印第安的贵妇人将耕杖系在冬青枝上,鹦鹉藏入柏树的洞中的时候,天空便涌上云来。荒野上的音籁都消歇下去,广漠是静静的,树林都悄然不动。不久那远远的雷声,曳引到这些比世界还古的树林间,赶出一种极高的声音来。只恐怕淹没了,我们便赶快到河岸上,去藏在一个树林中。
“那个地方是一片隰泽。我们在土获苓的穹窿下,在葡萄根,靛蓝,蛾眉豆,和像绳子一般地绊住我们的脚的蔓草间困苦地走着。酥土在我们四周露着,而且在每刻中,我们都差不多要陷到沼泽中去。无数的昆虫,和极大的编蝠蒙蔽住我们;响尾蛇到处作响;还有那些刚躲避在这地方的狼、熊、猿和乳虎,用它们的呼号声满布在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