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一定很苍白了。他把眼睛移到那张床的污秽的纷乱上去。她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才安下心来。
“我就来换被褥,”她说,“安静点吧,我的洋娃娃。”他坐上去。
“你瞧着吧,”她说,“你瞧着吧……”
姚雷思。一大阵的思想奔驰进这个人的疲倦了的头里去。他是气尽力竭的了。
他的眼睛现在在这间房里,周游了一次。
处理得很好。那女子是一个好管家女人。
在陶器的火炉架上,你可以看见一张小照片。那是一个裸体的小孩子的照片,在嘻着嘴笑,俯卧在一条被上,举起一只脚。那一边忙着铺床一边注意着主顾的她,微笑着。
“那是我的小女儿。”她说。“她现在在兰其比克附近,寄养在农民家里。”
床铺好了。
“我想洗一洗身子。”主顾说。
“等一会儿,我到下面去拿水去。”
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努力想把他的思想整理清楚……没有用。思想像纸板搭成的堡似的崩溃了。
他打开了他的行囊,拿出了那些梳洗用具:一块肥皂,一个牙刷,一方海绵和一把剃刀。
一份报落了下来。他没有留心。当他大洗而特洗的时候,那女人在一只角隅上缝补她的衫子。你简直可以说这是一对晚上看电影回来的夫妇。
然而那女人却不时地停下针线来,向着床头小桌不安地望一眼。
最后,忍不住了,她站了起来。
“你答应吗?”
她拿起了那把剃刀,拿去放在那开着的窗子的外面的窗边上。他呆看着她。
疑心,疑心!然而他们有着同样的敌人,但是她知道吗?在法律之外,还有谨慎的法律,一种草莽的法律。
她并没有任何的解释。她本来就不愿意做一个无理的人的。
总之不论他是杀人犯也好,不是杀人犯也好,那是与她无涉。但是她呢,她却不愿意被谋杀。
一个晕眩的新的世界走到了那主顾的疲倦了的头脑里去……他的躯体把他召回到理性去。
洗一洗身子真好。皮肤都有生气了。
没有牵挂的脚是快乐的。四肢都舒适了。但是又加上怎样的疲倦啊!
水总是睡眠的好的先驱。当身体很疲倦了的时候,水便给它告一个结束。
那女人已睡在床上了。窗是开着,天气颇热,可以不用盖被。
他躺在她身旁。
她把衬衣一直撩到下颏边。
那个可怜的女人是畸形的,两只宽弛的乳房向她的胸膛的两边垂下去。一个多骨而太高的骨盆显露着一个衰老的肚子的皱纹。
二十八岁的年纪却有一个五十岁的身体。
况且他又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
他转过背去。
“晚安。”他说,“你熄灯吧。”
“你送我什么礼呢?”她失措了,这样回答。
真的,他把这事忘记了。
“你要多少?”
“平常你给娘儿们多少?”
他很想回答:“平常……一点儿也不给。”
他不懂得逢迎的话。
“你要多少呢?”
“四十个法国法郎。”她怯生生地说。
他懂得她的抬价。
他从床上跳下来,他还剩有两张二十法郎的和三张十法郎的钞票……他争论了一番……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价。
“你瞧着吧。我的漂亮的洋娃娃,我是那么样的知情味的。而且还是整整的一夜呢。”
啊!只要她能够闭嘴就好了!为了要解决起见,他把她所讨的价钱照数付了她。
接着他便躺下去,闭了眼睛。
“谢谢你,心肝。”她一边把钱放在衣柜里的衣服下面,一边说。
于是她便立刻开始其规规矩矩地赚她的工钱了。
可是,在他身上,那时他的奔走,他的行动,他的欺瞒,他的行旅,以及他的疲倦之过剩的慢慢的累积,已满溢出来了。
“别跟我闹,别跟我闹,够了!”
不要!这个可怕的身体,这张蹂躏过的脸,这张难看的嘴……他是太年轻了,太健康了,太疲倦了。
最后,在这间房里,还有着一些什么他所不能释明的另外的外加的东西,一些什么麻烦着他的东西。
她呢,现在她却看中了她的主顾了。
他是那么地可爱,她开始恋爱他起来,她希求着他,她为取悦于他而什么事都干……她固请着,像一只红蚂蚁一样地急。
“你就会瞧出来……哙……”
“让我睡吧,我已把钱付给你了,让我睡吧。”
在他的头里,他的最难堪的记忆涡转着。在初等小学里,当教师在讲书的时候的和瞌睡的挣扎;鼻子贴着人群的臀部和风信子花束,直站在星期日郊外列车中的和瞌睡的挣扎;在学徒时期,在喝了最初的开胃饮料之后的和瞌睡的挣扎;再迟一些时候,在突击之夜,在雉堞上的和瞌睡的挣扎;在必须整夜把文件消毁了和藏匿起来的家宅搜索的前夜的和瞌睡的挣扎。
他支撑着,他收缩着他的颚骨,叹息着,但是他怕太伤触那女人的诚笃。
她的一丝不挂的可怜的身体,她的屈辱了的嘴,在他看来都是一种永久的责备。
他把她推开了一些。
“听我说,”他说,“别弄错,我这儿再加你十个法郎,不过你得让我睡。我要睡!我们瞧着吧,再过一些时候……明天。”
她抬起头来。
“我不合你的意吗?”她说,“我是丑的,我知道,好!”
“不是的,不是的啊。别跟我闹了吧。”
他轻率地向着她那方面放下了他的拳头,背过身子去,昏睡过去了。
那时她便蹲坐在床上,收拾起那在她脚膝下面的她的衬衣,然后说起话来了。
“一切的人总还是人。”她说,“三天以前西茉妮刚满五岁。西蒙以前是在德国鬼子的军队里,但是他却是阿尔萨斯人,像你一样……“你是像西蒙一样的好,你又是阿尔萨斯人。西蒙是在一九一八年在香巴涅战死的。你或许也在那儿过。在另一方面。
“我的可怜的孩子。有什么办法呢:他也很可能打死了你的,而你们两个人却都是阿尔萨斯人……那么怎样呢?
“在这里,你知道吗,有人杀死过许多女人,德国的兵和比利时的兵……他们时常杀死女人,为了要抢她们的东西。
“兵的饷银总是不发足,这是谁都很知道的。那并不像巡警一样。那并不像那些屠夫一样。这儿有时有些屠夫来找我。呃!
他们的工钱是比你们发得足,然而他们却只屠杀牲口。巡警的工钱也是发得很足的……“西蒙在世的时候,我有一间漂亮的房间。以后我就没有办法了。我不得不卖掉许多东西……那个女孩子……你懂得……“现在,那可不像从前那样了。化钱……化钱……“可是你不愿意和我好一好却总有点蹊跷。
“我是没有病的,你知道吗?
“不错,有一回有别一个像你一样的人来看我。他是伊克塞尔人。他叫我跪下来像对一位教士似地把我的客人们讲给他听,他叫我干的事就是这点点。在讲完了的时候,他拉着我的头发……可是他呢,他足足有六十岁了,而你呢……你是漂亮的,我的洋娃娃……你是年轻的……你是……”
她叹息着……
“而且我就要恋爱你起来了。”
于是她便呜咽呜咽地哭了起来。
他呢,他却呼呼地睡熟了。
她这样地哭了很长久。接着她想用冷水来润润她的眼睛。她便下床来。
在下床来的时候,她的脚碰到了一份报纸。她把它拾了起来,用手抚平它又叠着它,因为她是爱整齐的,在折着那份报的时候,她看见有一张肖像刊在第一版上。
她踌躇了一会儿。
她认出了那张肖像。
“啊……”她惊讶着,于是她便在煤气灯的火焰之下看着那份报……
她把她那熟睡着的客人凝看了长久。她的眼睛回到那张照片上去……又回到那个人身上去。她使劲想了一会儿……接着她便蹑足走上去移门闩。
她走到床边,轻轻地溜到那熟睡的人的身边,小心不触摸他,于是,竖起耳朵,像看守一个病人似地,她等待着,张大了眼睛,从犯。
黎明已白茫茫了……
一片小小的响朗的钟声,像银的陨堕似地,在很近的地方响着……那个人翻了一个身,醒了一半。焦躁……觉醒的麻烦……瞌睡的沉重……人声升了上来,柔和的,老旧的,近的,辽远的。
“那些臭尼姑,”那女人低声说。“那是夜课。我的心肝,你尽安息着吧,他们不会来的……”他平静地呼吸着,几乎没有听见……那女人已不再啼哭了……她敛住了她的呼吸。她的披散的头发漫披在枕头上,微微地触着那人的胳膊和手。
她叠着被,凝看她的那现在像一个孩子似地睡着的主顾。她抬起眼睛来望着姚雷思先生的肖像,像做一个感谢的祈祷似的。
于是也不管他不听见,她贴着她的主顾的耳朵喃喃地说:
“等你起身的时候,我要替你烧一杯很好的咖啡……哙……”
译者附记:伐扬·古久列(Paul VaillantConturier)一八九二——一九三七——编者注)是法国当代最前卫的左翼作家,共产党议员,雄辩家,新闻记者。他曾经入过狱,现在年纪还很轻,做着《人道报》(LHumanite)的热心的社员,《世界革命文学》杂志的长期撰述者,法国革命文艺家协会的总秘书。
他具有一种他所固有的,活泼的,有力的作风(这是我们可以从《下宿处》这篇短篇中看得出来的),这种作风使他在文学上有了极大的成就。
他的著作有《致友人书》(Lettes a nies amis),《赤色莫斯科一月记》(Un mois dano Moscoularouge),《兵士之战》(Laguerre des soldats,系与Raymon Lefevre合著),《没有面包的约翰》(Jean sans in)等。他也写诗和戏剧。他的诗集有《牧人的访问》(La visite dn berger),《扮鬼舞》(Trei a danses macabres),《赤色列车》(Trains rouges)。他的著名的戏曲是和穆西那克(Leon moussinac)合著的《七月老爹》(Le pere Juillet)。
《下宿处》(Asile de nuit)系从他的短篇集《盲人的舞会》
(Le bal des aveugles)中译出。
(载《法兰西现代短篇集》,天马书店一九三四年五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