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不是没有经历过生死,也不是没有上过战场,至少玉璧城之战,是她亲眼目睹,但是这样惨烈的守城,仍是她生平仅见。
到这时候方才稍稍明白,王思政当初死守玉璧城背后的恐惧。
——景厚能屠城,难道陆家兄弟就是心慈手软的?
到后来想起来,就只剩下疲倦,铺天盖地的疲倦,多行一步路,多抬一下手,甚至多说一个字都不愿意,所有的体力都省下来,用在杀人上,不断地有人爬上来,手起刀落,跌落尘埃的有时是一只手,有时是一个人头。
鲜血涂了一地。
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受了多少伤,有时候是眼睁睁瞧着有箭飞来,连抬起手臂去挡的力气都没有。
从清晨到晌午,从尚无到黄昏,黄昏的时候合了一下眼,像是有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说:“你不要走。”
“……我不走。”干涸的嘴唇动一动,没有声音。
其实作为丧家之犬的景厚,这时候身边只剩心腹两千人,连城与和尚死守的,并不是什么军事重镇,只是个平常的小镇子,城不高,墙不厚,照常理推论,景厚实在不必在此与他们死磕。
但是果然如和尚所言,景厚这样心胸狭窄的人,是绝不容守卫这样冒犯的。
而景厚的这两千人,又哪里是寻常两千人,没有和尚,这些人足以把这样一个小镇屠灭个几百次。
和尚手里只有五百人。都是临时招募来,一遍一遍同他们说,不能退,退一步就是家毁人亡。
五百人,每个人都是主力。
而小镇中的百姓,一批一批,趁着夜色,踩着晨光,悄无声息,又嘈杂不休地撤退。在此之前,连城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小的一个镇,竟然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扶老携幼像是永远都走不完似的。
到最后也没有走完,城就破了。
“我们尽力了。”和尚说。
城破就是巷战,景厚的骑兵,在阡陌之中不便冲杀,于是他们提着刀,刀尖淌着血,刀下的人,有老人,有幼儿,有弱女子。哭喊和尖叫的人们,鲜血和横尸。如果这世间真有修罗城,无过于此。
一路都只能退,而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每退一步都会倒下数人,有力战身死,也有力竭倒地。有很多次,连城几乎以为自己也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有行尸走肉。但是和尚还活着,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来掩护身形,断壁残垣,半扇门,大户人家的屏风与帐幔,他活着,所以她也活着。
刀起了卷,但是任何东西,都可能成为兵器,刀柄,锅,铲,半截断剑,最后只剩了怀中匕首,明知道尖锐无匹,到底还是舍不得。
最后他们退到一个寺庙里,越来越多的兵马正往这边涌过来,越来越响的马蹄声,但是仍有片刻喘息的余光,也许也是最后的,和尚看连城,连城也看和尚:“看来这回是真要死了。”她说。
“那可不一定。”和尚这时候终于抛弃了“阿弥陀佛”四字箴言,僧衣上到处都是血污,脸上,手上,刀上。眉目却还是静的。大约是要这样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方才能有这样的战绩:“以前,也有过很多次,我都以为必死无疑了,但是都让我逃了出去……如果能够生还,连城,你会去做什么?”
这是问临终遗言么,连城莞尔,微微仰起头:“我想……我想回邺城。”
要看到那些哭喊的,死去的人,要看到那些留恋的,不舍的眼睛,方才知道没有什么重要的,再没有什么比活着本身更重要,如果他活着,如果那么巧她也还能活下去,那就这样吧,就算他给的是谎言,是鸩酒,是万劫不复,就算她心里仍然有声音在说那人不可信,无非是再赌一把。
无非是愿赌服输。
无非是……是和尚所说,因为拥有极少,所以不舍得放手,怕放手,一无所有。
当然也许再没有机会了,那些烧毁的信,到这时候是后悔,但是又庆幸起来,他不知道她肯回头,那么当他得到她死亡的消息,大约也没有那么伤心;不过更多的可能是,他不会知道她死了,谁都不知道,这个无名的江南小镇里,这样一重又一重的屠杀里,有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刺客。
就如同当初她在荒郊野庙里遇见和尚,那样的死亡,无声无息。
“是这样啊。”和尚轻轻地喟叹。
“嗯,”连城反问:“那你呢?”
“我——”
连城只听到了这一个字,铺天盖地的黑铺天盖地扑过来,那也许是死神的阴影。
连城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少时日,也不记得有没有梦,但是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里,十分简易的一辆马车,连城先是掐了自己一把,确定自己还活着,然后掀起窗帘,看见一排一排迅速后退的树。
“喂!”连城喊,声音沙哑。
“郁娘子醒了?”十分陌生,连城敢保证,她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我叫保成。”车夫笑嘻嘻地说:“是何将军托付了我,让我把郁娘子送到邺城去——郁娘子家在邺城么,那可远!”
何将军?邺城?连城呆了一呆:“何——”
保成是个机灵人,一听就知道连城困惑,忙道:“莫非郁娘子素日是叫他大师的?”
大师?两个字在心念里一转,虽然才刚刚醒来,却也猜得出,他说的多半是和尚:“大师人呢?”
“他往南去了,”保成絮絮叨叨地说:“他说郁娘子受的是皮肉伤,包扎好了,坐车无妨。郁娘子离家已久,怕家中牵挂,所以让我日夜兼程,送郁娘子归家……可真亏了大师,不然我们清水镇,怕是要死绝了。
清水镇,大约就是他们死守的那个小镇了,连城默默地想:“你也是……清水镇人么?”
“可不是,老子娘都保住了,可真是万幸。”保成想起才回家时候看到的情形,心有余悸:“谁知道这么倒霉,那个畜生竟然会经过我们清水镇,我刚刚好出了门,回家一看,可吓死我了!”
连城迟疑了一下:“可是我记得——”
她分明记得,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已经是没有活路了。
“朝廷派了大军来,”保成继续解释给她听:“那时候郁娘子已经昏过去了,城里一个活物都没有了,真没想到大师还活着。”
难道和尚是……祭出“装死大法”活下来的?连城抽了抽嘴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然后朝廷就辟大师做将军,一路南去了。”
“他、他没什么话留给我么?”
“有的有的,”保成摸了摸身上,忽然叫起来:“见鬼!那玩意儿哪里去了呢,是条布条,这么长,这么宽,上面用血画了道符,大概是留给郁娘子辟邪的吧……见鬼,到底哪里去了呢,何将军还说,那是郁娘子最后问他的话……怎么就找不到了呢……郁娘子,我、我……”
“罢了。”连城长叹一声:“找不到就算了,如果日后有缘,自然还会再相遇。”
见连城没有责怪他,保成松了口气,忙忙附和道:“郁娘子说得对。”
——连城没有看到跌落尘埃里的两个血字“出家”,于是她永远都不知道,何微之他,从来都不是和尚。
所以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是有她要回邺城,才有人斩断的绮念。
命运有多少种可能,谁都不知道。
连城抵达邺城的时候,天已经黑得透了,城门已闭。
保成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斯文秀气”的郁娘子驾轻就熟地翻过城墙一角,不由自主摸摸脑袋,是了,能和大师混到一起去的人物,哪怕是个秀秀气气的小娘子,想必也是杀人放火不当回事的。
——要让连城知道自己偷鸡摸狗的轻身功夫被推演成这样,定会跳下来和他见个真章!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到过这里,脚步踩在青砖地上,有种异样的陌生感,是近乡情怯么,这里分明不是她的家乡。清月的光辉,疏疏地洒在她的眉上,眼睛里,脚下,影子短了又长,长了又短。
城门距丞相府的路,原来这样短,短到她还没有想好,该怎样见他。
该怎么同他说呢,该说些什么呢,他还会在原来的地方等她么?冯翊长公主如今……都没有想完,忽然就到了。府门外仰头看了半晌,一转,到后墙,守卫少得近乎蹊跷,连城没有费太大的劲就溜了进去。
他的书房,是她去得最多。
灯光还亮着,时候已经不早,扒开屋瓦往下看,看到那人乌鸦鸦的发,发上金冠。在低头挥毫,有时笑,有时皱眉,有时又摇头。要细看,才发现是在作画,画中少女乌溜溜一双圆眼睛,如猫。
——但也许不是她。
便不是她,她也要跳下去告诉他,她回来了。
忽有人叩门。
陆子惠被惊扰,怒气冲冲叱道:“谁?”
“我。”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大将军需用膳么?”
“我没有传,谁叫你来!”陆子惠冷冷道。
门外静了片刻,应声“是”,脚步声渐远。陆子惠重看了一会将要完工的画,却是叹气:“……不像。”
“还是不像。”十分气馁的口气。
信手揭下,丢进火盆里。忽地眼前一花,有个人影俯冲下来:“不许烧!”
那像是他从未听过的纶音,那像是九天神佛都停止了念经,天与地之间这样的静,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那也许是梦,只要一伸手,就会碎去,那也许是风,风的错听,但是他还是一寸一寸,抬起了头。
那个风尘仆仆的姑娘,就这样俏生生站在他的面前:“我回来了。”
“骗子!”
“你一封信都没有给我!”理直气壮的控诉:“一封都没有!”
“有的,”连城低低地说:“有的。”
“在哪里?你说啊,你说啊,在哪里!”
“都……烧了。”
“我不信!”
好吧,这样滑稽的重逢场面,连城是想破了头都想不到,一跺脚:“那我走了!”
“不许走!不许走!”那人从背后抱住她:“你走了那么久,音讯全无,到处都那么乱,阿宁说你可能死了,我不信,我半个字都不信,可是你实在走得太久太久,久到我也不知道,现在回来看我的,究竟是你,还是你的魂魄……”
“是我,我回来了。”连城低低地回答他。
“我也想过,哪怕是你死了,也会舍不得我,也会回来看我,府里守卫太多,煞气太重,我怕你回到这里,会进不来,会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外面徘徊,等着见我最后一面,我知道的,没有见过我,你会舍不得走……”
“我是人!”连城几乎是在咆哮了:“我是人!我还活着!不信你看,我有影子的!”
陆子惠:……
“不过崔使君说得也没有错,”连城回身来,陆子惠在灯下的眉眼,这样的容色,这样的任性妄为,宛然还如当日,没有与父亲反目的世子形容,不知道怎的,心里就是一酸:“差点就死了……但还想,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总还是不甘心……不甘心……但其实如果我死了,她也没什么不好,金尊玉贵的公主……长得这样像我……”
“那也不是你。”
“我不娶她,才是她的运气,我会好好安置她,而你……不许再说走!”他说:“就算你说走,我也不会让你走,这一次,无论是谁,都绝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哪怕是我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向她许诺,也是最后一次。
连城试图坦坦荡荡回答“我信你”,但是没有成功,她终究不舍得谎言欺他,就只踮起脚,轻吻他的眼睛:“以后……”是的还有以后,以后她们还有那样长那样长的时光可以相守,可以让日月见证,他值得信,她应该信。
她这样想,但是命运并没有再给她们机会。
急促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粗暴地踏碎此生最后的宁静,连城心下诧异,回头看时,门被推开,有六七人一拥而入,使刀的,擅箭的,耍流星锤的,少年阴冷的眼眸里……极淡极淡的木樨香盈盈一室。
侍卫早早都被支开。
出路被堵死,生机断绝。
连城变色,陆子惠亦变色,连城拔刀,刀啷当落地。
电光火石之间,陆子惠做了决定,决定他们最后的结局——他抱住连城,旋身,直扑入床底,以额抵在她的眉心,这样,她就看不到那些刀斧如何刺入他的身躯,看不到他痛的表情,就只能听见他在耳边喃喃:“连城连城,到如今,你可信了?”
“我……”
他更用力抱住她,他说:“我有一个秘密……”
“你记着,在春天的早晨把我种下去,到秋天,就会收获到很多个我,一个给你梳发,一个给你画眉,一个唱歌给你听,一个与你共舞,一个征战南北,拱手河山讨你欢,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连城知道他是想哄她笑,所以她笑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
然后全世界,忽然就安静了,静得惊心动魄,动魄惊心。
后来。
连城并不太记得那些后来的细节,不记得侍卫到底什么时候赶来,不记得陆子进为什么会及时出现,不记得那些刺客怎样被他一举擒拿,就地格杀,也不记得他怎样迅速稳定局势,取代兄长的位置,那些不重要,到这时候,再没有什么重要。
就如同她永远都不知道,和尚是怎样被他招揽——而这个意外,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是陆子惠的弟弟,陆家诸子中唯一能够继承他事业的人,她总不能再杀了他——这原本就在他算计之中。
一切都在算计之中,从他在冷雨之夜救起她开始,一角闲棋,因势利导,已经变成绝妙落子,他置她于险地,他促成他们重逢,促成她称为他的兄长最大的破绽,促成他,得到最好的行刺时机。
他想杀他的兄长,从来没有掩饰过,也从来没有成功过,而他的兄长那样骄傲,从来都不信他动得了他,直到……尽管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金座上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傀儡皇帝。
所有人都在算计之中,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他的妹妹,没有人提出异议,日子总要过下去,陆子惠已经死了,他是翻过的一页。
他说:“连城,明明我先遇见你。”
他说:“连城,只要你肯,明明我们可以从头来过。”
连城瞪视他,直到他最终无言以退。
太原侯在次年娶了冯翊长公主,篡了皇位,追封兄长为帝,谥号文襄,庙号世宗。
当然,那都和连城没有关系,这一切都与她全无关系。她不过是一个刺客,比荆轲、聂政更成功的一个刺客,她刺杀了她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