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悲伤还源自家庭问题,我们的爸爸和妈妈都喜欢吵架,会因为一顿不可口的饭菜、一次忘记从阳台上取下的衣服、一句不经意间的唠叨而引发家庭地震或者冷战,而力量薄弱的我们束手无策。
多想时间能早点铺路架桥,让我们穿越无边浩荡的峰峦星河,遇见,相依,这样孤独就不会在我们荒凉的年岁里盘旋太久以致于我们习惯了孤独。
很难忘记那年夏天的见面。
在车站旁喧闹的快餐店,你坐在角落里,穿栀子白的裙子,脸颊像草莓一样鲜红,有几颗可爱的痘痘,我迎面走向你,坐在你对面的位置上,从此你从虚拟的网络中住进我的心里。
我带你穿梭城市的大街小巷,逛得双脚麻木,在街边歇了一会儿,身上没有太多钱,就和你一同吃廉价的小吃,坐在木质的亭榭里,后脑勺贴在木栏上,抬头看屋瓦上喷出的水汽,氤氲着道旁的树梢和无尽的蓝天。
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给你拍很多照,有时被你察觉,你害羞地摆手,说不要拍啦,我没有放弃,镜头里总是那个特别的你。
在与你暂时地告别之后,城中街上的梧桐树叶子开始在风中飘舞,我察觉到秋天的来临。
曾经以为漫长得接近天宇光河的夏季,突然消失了尾巴。树枝间有一些残破的碎屑漏下,落在鼻翼上,有往事一样的味道,却让身体不安分地颤动起来,打了个呵欠,惊动原以为沉寂的空气。
我的生活被拉成了一条橡皮筋,两端是两只透明的手,力量巨大,我却无法看到。
人潮汹涌,脚下能前行的道路并不多,往往走着走着就会停下来,环顾四周,茫然困惑,向后却又无路可退。总是幻想你能出现,像明星一样发光,让我绕过街衢,穿过人海,找到继续向前的勇气。
我会是你发光的坐标。那天深睡中,仿佛听见你在说。立即睁开眼皮,黑夜永远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旷野,你不在,没有人为我举灯。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念你的,像没有智商的疯子一样。
“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逃跑计划在《夜空中最亮的星》里这样唱着。
其实,我并不喜欢每一天都依附在有你的记忆里过活。
很多细节可能会在清晨苏醒后遗忘,然后自己如同往常那样起来去公园跑步,在冷清的院子里看书,念海棠花芬芳的诗篇,或者坐最早的一趟巴士去偏远的乡野古镇写生,或者把生活过得没心没肺,让自己长成粗枝大叶。
但在假装的过程中我常常会厌弃自己这样无知的举动,大脑轻轻一晃,关于你的所有青翠色影像都如同返照的光线落到掌心。
想念一个人并不是过错,我记得你说过。
烟雨穿过岁月的面颊,清洗出时光深处最干净的记忆。
你不知道那天当我看到你的瞳孔里映出我的样子时,我的内心有多么的紧张,喉咙哽咽的声响都显得那么大声。你不知道那天当我跟在你的身后时,我多想自己的一切都能融进你的背影里,和你永远在一起。
地铁开过一站又一站,无数人离开,无数奔波或者沉默的脚踝匆匆消失在视线里。微微晕眩中,黑暗即刻过去,隧道终究被光明凿空,我仿佛看到你的面庞撑满了整片天空,无处不是阳光,无处不是你的微笑。
茫茫人海中,你是一颗发光的星。我会沿着你的光芒看向未来。
与树同类
我相信每一天我们都有两次生命,一次醒于清晨,一次醒于午后。每一次睁开惺忪的睡眼,窗外的樟树都在看着我。细长的枝干,终年青绿的叶子,在时间的每个缝隙里盘根错节,牢牢占据大地的心。每棵树都是泥土的恋人。起风时,树上落下一些叶子铺在院中;下雨时,水滴从叶面击打出沙沙的音阶;凌晨或是入夜时,葱茏的叶片笼盖着方格的窗户,像起了雾一样。它们的存在似乎确认着我们的存在,从一日到一年,从立春到大寒,从我们开始观望世界到最后永远睡去。树静静不动,根却扎进我们心中。
在长乐老家,每年五六月时自己都会爬上大桑树摘桑葚。那一串串黑紫色的果实,软软的,甜甜的,有时台风来,它们便掉得满地都是,把泥土也染成自己的颜色。母亲负责摘低处枝桠上的桑葚,她一边摘,一边吃,有时尝到还未熟透的桑葚,舌头便被酸到,眯了眯眼睛,然后睁开,脸上傻傻笑着,如少女般年轻。桑树在我眼中不是一般的草木,我总觉得在它的枝叶间、树干里、身体中住着一个灵魂。从商代甲骨文中对桑和蚕的记载到周代采桑养蚕已是常见农活,从《诗经》中的“桑之未落,其叶沃落,于嗟鸠兮,无食桑葚”到《本草纲目》里的“治劳热咳嗽,明目,长发”,桑树承受七千多年时间的磨难与考验存留至今,仿佛不死的祖先带着生命的价值和诗意居住在我们的世界里。
外婆家屋后种的则是一棵榕树,树叶亭亭如盖,树干粗大,需两三个幼童手拉手才能环抱住。跟桑树相比,榕树结的果不明显,常成对腋生或生于落叶枝叶,熟时黄或微红色。而它的花细小又无香味,叶子的季候特征也不明显。我常常在想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出现榕树这种树木?它那么平凡,在南方司空见惯。说起它,人们只想到它粗大的树干以及垂落地面的根须,还有什么能被记住呢?我摇摇脑袋看着榕树,它静默于时间的泥土中,像年老慈祥的哑巴。
广袤的生活里,这样的事物还有很多,比如在葡萄藤上慢慢蠕动的蜗牛,比如在墙壁上四处蔓延的爬山虎,比如衣橱里偶尔冒出来的蟑螂,比如夏天常常掉到肩上的毛毛虫。小时候,我觉得这些事物没有必要存在,它们常常被人忽略,甚至被人讨厌,失去它们,似乎也不影响地球的运转,人们的生活还照常过。但哲学书上说存在即合理,世间万物,不管是树,还是人,不管他们平凡或者伟大,不朽或者卑微,都有他们存在的道理。出身虽然不同,但都对世界倾其所有青春,直至衰老、死去。特别是草木,直到花叶衰败那刻也不忘回归最初的土地,愿被时间腐蚀,成为泥土的一部分,而人类却做不到。
意识到这些时,我已长大,离开南方故乡多时,身旁再无桑树或者榕树。我开始怀念与它们生活的日子,可以整日坐在树下看书,听鸟群的鸣叫,或者盛夏时节躺在树下睡觉,阳光透过树叶投下细碎的光斑,照在脸上,好像生命都是明媚的。风吹来的时候,树木晃动着叶片,像巨鸟抖动着羽毛。经过树叶的层层过滤,风被洗干净了,卸下尘土颗粒,吹到皮肤上,凉丝丝的,很舒服。每棵生长在我们世界里的树都好像亲人、朋友一样,有时我趴在它们身上,耳畔还会听见它们的声音,隐隐约约,窸窸窣窣,说什么呢,我没有听清,但我知道一定是类似“你转眼也长高了”、“未来的你要更努力哦”、“如果有天离开我们了不要哭鼻子,知道吗”这样的话。当然,树不像人会说漂亮话,它们只会默默祝福我们。每一节虬枝、每一片密叶、每一条根部都是一句话,长进我们心里,不离不弃。
十九岁来到北方,我看到最多的是白桦树。树干笔直,伸往天空,没有多余的姿态。高高的白桦树像个严肃的人,远没有南方树木和蔼。我走在路上,两侧的白桦树看着我,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有一次下课回来,我特地跑到树下,拿小刀在树干上刻字,写了几行“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一样高大”、“你可以在看见我的时候弯下腰吗”、“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以为把话刻在树皮上,树就会知道。但是当白色整洁的树皮被我刻出道道笔画时,白桦树还是和所有的树一样,保持沉默。我后悔了,觉得自己的天真与幼稚伤害了一棵树。之后我都不从那走过,怕听见树的哭声,怕亲眼目睹自己的残忍,想靠时间遗忘,但那些用刀刃说出的话却永远留在那棵白桦树的身体上,风吹不掉。我们所能欺骗的只是自己。
数年之后我回到故乡,竟然认不出曾经的村庄。稻田被商品房占据,道路是硬邦邦的水泥路,街道上都是药店、超市和广告牌,那棵伴随自己长大的桑树失去踪影。我的大学同学有次路过这里,我带他游玩,出生在贵州山区的他一路上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们村好繁华,就像我们那里的县一样”。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什么,心里却有一丝难过:我的树不见了,我的童年消失了,我不想要现在围城一样的村庄。我想要曾经的那棵树,那棵我可以和它说话的树。
时间是一条蜿蜒流淌的河流,而树却是向上流淌的河流,每一个时刻里它都被光线拉伸着往上生长。树对光的依恋如同人类对金钱名利的追求,但有所区别的是它们向往的始终是自然界,而我们终日开动现代文明的马达踩踏自然,追逐着齿轮和机械带来的快感,理想和目标都被钢筋水泥筑造的城市森林所围困,只知道高度不在乎低处,只想着依靠源源不断的物质为自己提供欢乐而不在乎是否戳中那些无私沉默者的痛处。河的终点是大海,树的终点是天空,而我们永远无法知晓自己最后的终点在哪里。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早已把树当作自己的同类。没有树陪伴的日子,就好像身体里少了根肋骨,所以读研时,我没有丝毫犹豫选择了西南的一所学校,那里环境清幽,山鸟鸣啼,草木繁盛。
午后阳光在窗边绽放,远处水雾散去,山渐渐呈现出轮廓。时间是一首透明的诗,写在时针、分针与秒针之上。秋末,樟树枝桠上还有很多叶子驻扎着没有掉下,像不像一群坚强的你,在今天,在明天,或者在遥远未来的某个时刻,不断对着树说话,关于成长,关于理想,关于那些生命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