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亲爱的我们都将这样长大
2900800000009

第9章 慌乱中,一切都来不及再见(3)

他们的爱沉入湖底,在不为我们所察觉的时候化成一片荒芜的青苔。

时间太残忍。

妈妈,已经二十岁的我特别想像小时候那样矫情地喊你一声。

无论时光如何老去,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个美人,你会如沉香住在风里,一遍一遍吹向我想你的每个晴天、雨天。

鼻尖上的普鲁斯特

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所着《追忆逝水年华》中将无形的时间描摹出了棱角。轻轻翻动纸页,在一种平缓的意识流叙述中,这位温文尔雅的老者在对我说:“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

人的一生中不能得到的东西有很多,但有一种事物谁都无法拥有,那就是时间。对于时间,多数人喜欢用河流来比喻它,分秒流逝,不曾停歇。但熟识气象常识的人便知道,世间的江河湖海都处于水循环之中,水滴看似蒸发消失,实则又从高空降下,重新流动,而我们的时间一旦过去就永远无法回来。

谁都无法拥有时间,但时间却在我的记忆中化成诸多气味,常常萦绕在鼻尖,唤起沉睡的嗅觉。我不停嗅识,又在其中不停沉思。

院中种着海棠,烟花三月天里开得很盛,浅粉、瓷白、流红的花瓣簇拥着坠在枝桠间。我幼时常常站在海棠树下观望,母亲以为我在闻花,便说我傻,海棠花又没香气,你为何呆呆杵在那不动。那时我也不知自己何故要向海棠靠近,只是静静看着花渐红又渐转白,一些蜂鸟常来吸食花粉花蜜,仅余下恹恹的雌蕊,不久便有花落。一阵东风吹过,花瓣纷纷离散枝头,堆满帘外,叫人怜惜。现在才知道那时的自己沉醉于海棠花事中,闻到的是时间的味道。清幽淡雅易被人忽略的花香,不正如从我们身边悄悄飞走的时间吗?

老屋里也有时间的味道,但这味儿是陈旧的,带着梅雨时节江南的湿气。每年寒暑假,父母亲都会让我去祖父母家住一阵子。临水而建的老式房子,青瓦白墙,楼梯和阁楼上的地板都是木质的,踩上去总会发出咯吱的声响,像走在岁月的骨头上。祖母有些洁癖,但屋子里的灰尘总是擦不干净,原先刷过漆的木板日渐失去光泽,褪成茶色,上面有些霉斑,像老人的脸。祖父有个书柜,柜子的门上刻着小篆,很陌生的字形,我无法全部认出。上面古老的门把像两片扇形的耳朵,生了锈,清风明月夜里有风吹进屋,它们晃动着,发出沙哑的音阶,像要拼了命呐喊自己年岁已老。伸长鼻子轻轻一嗅,所有的灰都沾满时间的气味。

以前在祖父母家住的时候,吃的都是乡下小菜。祖母特别喜欢在凉拌菜上放芫荽,味道特别,还未入口味儿就绕满鼻尖。这芫荽便是香菜,祖父母都喜欢这么叫它。他们过世后,有一年夏天,我放假在家,母亲凉拌了一盘黄瓜,我吃着吃着就想念起香菜的味道了。我喃喃道,要是放些芫荽就好了。母亲一愣,说,什么芫荽?我大声喊了几遍,芫荽芫荽芫荽,眼泪都快出来了,那架势仿佛在呼唤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后来,父亲回来了,他告诉母亲芫荽就是香菜,乡下人的叫法。家里人顿时都沉默了。

沉默的时刻远远不止这些。祖父厅堂里挂着他临摹的一幅书法《兰亭集序》,字是在麻布白宣纸上写的,黑黝黝的百行字,若数百尾锦鲤在纸页清塘里游弋,又好似风吹林动一般秀丽。孩童时,祖父教我习墨,我多半是跌跌撞撞学着,运笔踉跄,行文潦草,不堪入目。他耐心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书写,那墨香慢慢进入我的身体。上中学后,课业如猛虎袭来,自己无暇再碰羊毫,假期到祖父家也只是抱着一摞作业在那做着。他常背过身叹着气,风来雨去,我身上的墨香便淡了。祖父过世后,我再站在厅堂看那幅书法,瞬间无语凝噎。

十九岁离开故土,我开始在外求学漂泊,从南往北,人生开始变成几张火车票。一天夜里在北京逗留,背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在这座恢弘而阴翳的城市里游荡。已至仲秋,暑热褪去,凉意缓辔而来,路人都添上秋衣行走。风吹来,撷走身体里的水分,使得皮肤异常干燥。我想起沿海老家长乐秋天时也常有雨落,但雨丝极小,站在高山望城,雾蒙蒙一片,经了一夏的陆地仿佛浮在半空,细雨令它一点点沉了下去。我出门并不带伞,归来却浑身湿漉漉,雨落得悄无声息,滑进嘴里,竟也带着咸味儿。我因想念打了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父亲,开头便是问我近况。我说放心,一切都好。他又问怎么就舍得打电话回来了。我憨笑一下,说,想你们了,想家里的秋天了。父亲在那头也笑着,有啥好想的,我和你妈都很好,你自己好好念书,家里这阵子还在下雨。我急忙接道,爸,记得帮我盛一盒雨水放在冰箱里冻着,我回去要尝尝。父亲愣住,继而笑我书越读越傻。他不会知道沿海的雨味儿,离家后我再也没有闻到,心里憋得慌。

时间催促我们前行,一点点丢下曾经的生活。那些来自故土亲人和传统文化的味道正离我们越来越远。它们承载过我们成长的光阴,缝下了人生这一袭锦衣最初的针脚,但有多少人会静下心来好好回味?

高空有雁阵飞过,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的耳朵听不见。城市终日运行,不曾熄火,人们急于奔赴未知前程。一个个美好的过往,在渐渐麻木倦怠的思维里,被尘封、遗忘。史铁生说:“只有人才把怎样活着看得比活着本身更紧要,只有人在顽固地追问并要求着生存的意义。”

我们总是在满布雾霾的生活里沿着机械的路线奔跑,步履匆匆,却时常空虚、无聊,像丢了灵魂一样,活在一页页苍白的日历纸上,任凭嗅觉、味蕾日渐退化。

夜不能寐,我起身看向窗外,路灯刚刚睡去,喧哗的城市此时像只死去的水牛。我转身开了灯,手中重翻《追忆逝水年华》,普鲁斯特又对我说:“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

宇宙洪荒,日月盈昃。

普鲁斯特是静谧中时间飘得缓慢的气味,一点点进入身体,打开嗅觉,让我们又闻到过去的味道。那些已然消散、许久不再触碰的味道,曾组成生命的点点滴滴,此刻,你还记得吗?

无法嗅识到时间流逝之味的鼻子,缺少珍惜、感动与惭恧,就只能是两个洞,永远空着。

不想说出口,希望你会懂

好像一觉醒来空气就热起来了,蝉声一阵一阵,被窗外来回穿梭的风带到四处,夹杂着树梢下老人们的掷棋声、婴儿的啼哭、扑打扇子的声音、广播里的歌声……经过空气的层层叠加和打磨,最后融合成几个关于夏天的关键词:喧嚣、烦躁、闷热和抑郁,当然一场骤雨足以使这些词冷静下来,让世界只发出一种声音,淅淅沥沥。

一整个夏天我都很少出门。我家很大,通风、阴凉,像一个巨大的冰箱。我在夏天所能做的事就是在冰箱里吃西瓜和冰棒,把自己彻底冷冻。我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也是一个不喜欢流汗的人,所以做一个居住在冰箱中的人很适合我。

幼年未上学时,我可以一个月不出门,只在家里玩耍,摆弄小木偶、画画或者看电视,那时还不知道孤独是什么,应该怎样写。这样的结果是,在我长大后,镇上的人都鲜少知道我是谁家的男孩。我喜欢运动,但我讨厌汗水,准确说是极端厌恶皮肤上冒出的汗粒被蒸发完毕后的感觉,如一条搁浅在滩涂的咸鱼。而我一直以来都想做一头鲸,穿过汹涌的人潮,游往海中央。

有时醒过来,觉得是到了第二天,但我妈走出厨房时疲惫解开围裙的动作却很清楚地告诉我这是将要吃晚饭的黄昏,而我在窗边看见的也不是日出,而是日落,虽然光辉落在指尖的温度是那么的相似。

母亲是个劳苦的女人,张罗好饭菜又得走到房舍前浇花、喂猫。夏天的花草总像没有男人疼的女人一副焉巴巴的模样,低垂着头,仿佛被自家喝醉酒的男人揍过一样。我妈自然同情它们,拎起水管一个劲朝着它们加油打气。水花喷溅到四处,灰白的水泥墙壁一下子变得湿漉漉的,像下过雨一样。偶尔会瞥见暮色里的虹光,突然出现,又立即消失,短短的,如同生活里一段无法完整放完的插曲或者一些悄悄来过又悄悄离开的人。

我妈是个对猫咪特别好的女主人。她从来不会把剩菜残羹倒给猫咪吃,我们家吃大鱼,它就会吃小鱼,我们家要是吃面,我妈会额外给它煮粥。猫咪的进食时间基本与我们同步,有时甚至会先于我们,仿佛它是我的弟弟(我们家的猫是公的),但这厮却不乖。我妈给它喂食时经常都见不到它,唤几声也不见它出来,得用小铁棒敲几下它专属的金属食盆,它这才从别家的花圃里或者高处的屋檐上飞奔回来,异常淘气。而我妈却没生气,见这厮进食时用爪子擦脸的模样,笑不可支,急忙招呼我出来看,而我很少笑。不是因为自己不爱笑,而是当我看见微笑中的母亲眼角有了深刻的皱纹时,突然发现四十多岁的她真的已经不年轻了。

岁月伤害了很多人,鱼尾纹出卖了很多女人。

黄昏里,鸽群鸣啭着哨音,隐没于远处的房屋和电线杆之间。一路抖落的羽毛,像剪碎的白色纸花撒向大地。我听到收音机里一个DJ的声音,说:“夜色终将到来,街角睡了而路灯醒着,泥土睡了而树枝醒着,鸟雀睡了而翅膀醒着,山河睡了而风景醒着……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随后放起凤飞飞的《追梦人》,里面唱着“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

时间会刺破美人华丽的额角,我们却无能为力。

黑夜,如约而至。

前段时间去上海参加一个比赛,分在参赛者年龄都较大的组别里,看着其他组别里一个个如花的少年,才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记得临行前,我爸问我:“真的要去吗?”我点头。“没奖金,又不安排食宿,车票还只能报火车硬座,你值得这样去吗?”我再次点头。其实我也知道现在的自己或许已经不需要这个比赛的认可,只是中学时遗留下来的梦还紧紧贴在胸口上,时刻会痒起来,我想让自己舒服点,所以选择前往。

去之前,我特地剪短了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颧骨,在镜子前看见自己的脸瞬间变得好大,心里嘀咕着应该没有人会认出自己吧。在颁奖典礼上,还是有一些来参赛的中学生认出了我,害羞而拘谨地跑来要签名。他们捧着很精美的笔记本或者有我作品的样书,表情认真而诚恳,好像从前的自己。因为我写字难看,所以碰到这种时刻,我总是异常紧张,表情却又装作很淡然的样子,签了几笔,写了几句祝福的话,便开始把头低下。

你一直都很清楚我是这样的人吧。其实,我一直也在期待你会出现。你说过希望有天我能在西单的图书大厦开一场签售会,我期待某天我要签的下一本就是你递来的书或者笔记本,那时我会抬头看看你,你会一边红着脸躲闪,一边假装不经意地说:“好傻咧。”再傻,只要有人喜欢就行。可惜,这样预期的情景并未出现,你像一颗消失的冥王星,离我越来越远。生活不断运转的轨道上,太阳走了月亮来了,花开了好几朵,我一直还是一个人。

我很害怕分别,一个人离开了似乎就再也不会回来。或许我不该这样悲观,但看着时间的轮廓逐渐模糊,一些人走了就真的不再出现了,特别是想起那年夏天在南京火车站与你告别,眼泪没有缘由的就出来了。很好笑吧,确实,我一直都是这么可笑的人。

小时候看见爷爷离开,然后又看到奶奶离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少掉,而我妈说他们只是去远行了,去找自己真正幸福的世界了,找到之后就会回来。可我到现在也没见过他们回来,是不是幸福真的很难找到?

幸福只是生者对死者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希冀。

我极少在朋友面前提及过你,当然偶尔说起时你也只是在里面扮演一个普通朋友的角色。我不想告诉他们有关你的一切,怕说完了你就变成光点碎掉了,一点一点消失了。那天你和我坐在深夜的长椅上,身边有来回走过的情侣。我们没有拉手,也没有拥抱,表情很冷,像花丛里滚落的露水。你说我们先做朋友吧。我半晌没说话。你说你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好啊,我点点头,没有看你的眼睛。做普通的朋友,不挂念彼此,各自经历新的生活,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都会变得不再重要,似乎真的很好。所以到现在我也没有更改你的身份,这是你的意愿,我一直记得。

那天夜里回寝室,走着走着,路好像被自己走长了好几段,之后发现,我竟然从3号宿舍楼走到了13号宿舍楼,你的楼下。一些女生刚洗完澡,她们在阳台上抚弄着湿湿的长发,飘出淡淡的青柠檬味道,一些女生在晾衣服,衣架碰撞的声音比白天小了很多,一阵风吹来,各种颜色的短袖、背心和内裤飞着。当然,我没有认真去看这些场景,因为我的心里还想着你。

到现在,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见面了,彼此也都没了见面的勇气和期待,时间真的能把一个人漂白,然后变成纸页,放进一本我们似乎从未翻过的空白笔记里。爱情的开关,我们是在哪里什么时候按下“OFF”的?如果你不知道,我不会再问。如果你知道,也不要告诉我。我怕我会难过,又想着重新去按“ON”。

某天还能见到你的话,在喧嚣的街衢或者寂静的公园,我只会问你,最近过得好吗,一切都还顺利吗?

务必快乐。

一个月里接连下了好几场雨,空气如同感冒了一样有些微凉。

耳朵听着雨水从屋檐上滑落而下的声响,内心却异常安静。我在思考一些事情时不会学标准的文青那样抽烟或者喝酒,我只会呆呆站着,或者静静坐着。我没有当思想家的潜质,也缺乏哲理家的神经,所以想的问题都很肤浅,比如昨天洗的短裤今天会不会干,家里的西瓜吃完了要不要再去超市抱一个回来,水龙头漏水了但情况好像不严重要找人来修吗,最新的小说还要多久才能写完,女主角和男主角最后死了好还是活着好,还有,柜子里的板蓝根好像少了几包,是不是有谁感冒了。

我并不是一个懂得关心和体贴别人的人,对于身边的亲人,也常常如此。从小到大,都过得太自我。

我爸因为长期做工,腿脚一直不好,但他还继续整天在外奔波忙碌,恶性循环,骨头越来越脆弱。他一直都不放心我,要我在学校时每周五晚上都得打电话给他,讲最近一周的情况。有时我忘记了,第二天早上他就打来电话。有时我和朋友出去逛街,深夜才回来,想起要给他打电话时已经到了十点多,唯唯诺诺地打回家里,接电话的正是我爸,他竟然没睡,而往常过了九点家里的灯火就暗了。他每次在电话里说的话基本一样,无非是“最近学习怎样”、“饭要多吃点”、“有没有生病”、“外面天冷,自己衣服多买几件穿”、“钱不够的话也不要自己省着,一定要告诉家里”、“我们看不到你,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日渐苍老的声音透过雨夜里湿冷的空气,传到我的耳膜里,带着些粗哑,像秋日里落叶被人踩碎时发出的声响,而我通常只是回答着“嗯”、“知道”、“我会的”这样简短的语气词或者短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