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女儿不至厌倦,她总是把这半天安排得很幸福,下了课先吃麦当劳,然后母女二人逛逛商场,这时候田湄会毫无原则地给女儿买这买那。逛完商场之后又去饭馆吃饭,吃女儿最喜欢的炒田螺或辣螃蟹。
不过这个星期天的晚上,田湄却不得不把女儿带到报社吃饭了。她负责的那个版面“百姓屋檐下”搞了一次征文,响应者之多出乎她的意料,只好加班。女儿总算懂事,虽然不高兴,也还是跟着来了。
母女俩来到餐厅,周末的餐厅显得有些冷清。刚买好饭菜坐下,男人进来了。田湄正用手撕扯着鸡翅膀,因为沾了一手的油,她就叫女儿在包里给她找餐巾纸。女儿半天翻不到,他走过来递上一张。田湄抬头看见他,毫无思想准备,一时竟有些局促,连谢谢也忘了说。
男人倒是很从容,笑笑,也去买饭菜,然后很自然地走过来和她们母女俩坐在了一起。他没有问这是你女儿,大概他一眼看出来了。他说,怎么,周末还吃食堂?田湄说,食堂干净。后来田湄想,这算个什么理由?要干净家里更干净。于是她补充说,晚上我们要加班。
然后她问,你们也加班?
她总算把话题还给了他。男人说,我们无所谓加班不加班,反正有事就得做。她说,我看你们公司人不多。男人说,是,我们总共不到十个人,我不喜欢搞那么大规模。男人又自负地说,可是我们这几个人平均每年为国家上缴的利税比那些大公司的人要多。田湄想,看来他们公司的效益不错。不过田湄这么想的时候一点也不嫉妒。在报社工作就是有这么个好处,什么样的鸟都见过,怎么飞都不会让她吃惊。她说我看你也是够忙的。男人说,是啊,每件事都得亲自去跑。就像毛主席说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田湄一下乐了,这种话让她亲切。
女儿奇怪地看看她,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田湄很想再接着他的话题说点儿什么,比如问问他成家了吗?但女儿却开始打岔。
女儿对和她说话的任何男人都非常警惕,尤其对能让她开心的男人更为警惕。有一次女儿竟说,妈,我看你就别找了,你一个人挣的钱够用了。在女儿眼里,母亲如果再婚,肯定是为了经济上的原因。田湄有时会为此感到伤心,觉得女儿太不关心自己的感情生活。自己毕竟才40岁呀。可是一想,现在这种局面是自己造成的,她也就原谅了女儿。
男人很明白似的,不再说什么,迅速地吃了饭,先走掉了。
从报社出来已是晚上10点,田湄感到很累。女儿早已被前夫接走了,她又成了孤单一人。差不多每次周末结束时,田湄都会感到身心疲惫,体力和情感都已经透支。这种时候她的心情总是特别的糟,特别希望能有个人说说话,能在新的一天到来时,陪她喝喝下午茶。可是女儿临走前竟然说,妈你真的是加班吗?不是和人约会吧?她有些生气地说,是约会又怎么了?你现在怎么学会干涉我了?田湄沮丧地想,女儿怕自己约会,自己还没人可约呢。
在大楼外,田湄意外地看见了那个男人,他正站在停车场的出口处和一个人说话。田湄想跟他打个招呼,话到嘴边才突然想起不知叫他什么好。叫他名字是不合适的,他们还没有熟悉到那个程度。最好是叫他某经理,这样既有尊重又有距离。可要命的是,她竟想不起他姓什么了。第一次邂逅时她就回忆过他的名字,只想起他叫什么剑侠,因为他爸爸是个武侠迷,但却没想起姓。大概名字特别,反而忽略了姓。田湄脑子里迅速转着,周剑侠?不像。赵剑侠?不像。孙剑侠?也不像。徐剑侠……还是不像。因想不起男人姓什么,就放弃打招呼的念头。她独自走出报社大门,车流人流渐稀,田湄望望天空,心里舒坦了一些。
有辆车从后面慢慢开过来,田湄往边上让了让,车却滑得更慢了。等田湄回头时,车又滑走了,然后加速驶远。田湄认出是那个男人的车,心里一时有些不好受。在她看来他应该摇下车窗,伸出头说,要不要我送你一段?那样的话,田湄会毫不犹豫地坐上去的,她真的觉得很累,真的很希望有人送她回家。
但是,田湄也只能是叹口气了。
走了两步,她放弃了坐公车的打算,招手叫了辆的士,决定享受一下被人送回家的滋味儿,尽管这人是个陌生人。
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田湄与男人仍是时时碰到,但仍没有进一步的交往。田湄想,看来他还是不想和自己交往。不然他干吗不主动给她一张名片?也许他对往事仍耿耿于怀。也是,一个大男人,干吗要和一个否定过自己的女人重修前好呢?何况还没好过。
田湄对此倒很想得通。只是有一点让她苦恼,他们总是要碰上,每次碰上,田湄就会被那个苦恼缠住:他到底叫什么剑侠?至今她已经试过20个以上的姓氏了,没有一个对上号的。有一回她几乎确定他叫孙剑侠了,可再见到面时,她又把它否定了。为此,田湄真恨不得能找一本百家姓来翻翻。
由于想不出男人姓什么,田湄心里那个喝茶的念头也一下子淡了许多。她觉得自己怎么能和一个不明不白的人喝茶呢。
但是有一天,事情终于起了变化。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这天中午他们又在餐厅碰上了。男人先到,田湄后到。田湄看见他,还是习惯性地点点头,好像一个老熟人。男人买了饭菜,主动坐到了她的对面。
男人坐下之后对田湄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田湄问什么事。男人似乎有些犹豫。田湄敏感地想,该不是问当年为什么拒绝他吧?那可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田湄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就说出了那句她一直想说的话,她说我们这个大楼的顶楼上有个茶室,相当不错,要不咱们上那儿去说?男人立即同意了,于是两人约好今天下午4点在茶室见面。
天气虽然不是特别的好,也还符合田湄的要求,多云,阳光偶尔从云层里款款步出,俯视人间。但不知怎么,田湄心里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期待和兴奋,反而很不安。她不断地猜测,男人找她问什么事?或者说,是真的有事,还是借口想和她聊聊?聊什么?是往事还是今天?
田湄想,最好他也和自己一样,只想找个人喝喝茶。
不管怎么样,田湄决定下午早些上去,把那个靠窗的位置占上。她想象中的下午茶就是在那个位置,朝西,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射进来。
不过,当田湄真的在那个位置上坐下,并且面对那个男人时,却找不到感觉了。她满脑子被一个非常具体的问题占据,他姓什么。到底是什么剑侠?田湄决定在没弄清楚这一点之前不展开谈话。
小姐走过来,问他们喝什么茶。田湄征询男人的意见,男人反问她,她就点了一壶碧螺春。
男人说,好像你们搞文字工作的人都喜欢喝茶?
田湄说是。
男人说,这些年你还好吧?
田湄说,还好。
茶送来了。透明的玻璃杯里,叶片还蜷缩着,只透出一点点绿。田湄端在手上,让阳光透过,叶片轻曼地舞着,渐渐舒展起来,让田湄心里找到了一点感觉。她说,我最喜欢看茶叶泡开的样子了。男人听了这话,也端起杯子来看,正想说什么,手机响了,男人说了声抱歉,就去接电话。
田湄觉得有些扫兴。喝下午茶时真不该有电话搅进来。她把头转向窗外,远近都是楼房,高高低低,灰成了一片。即使是午后的阳光也无法把它们照得温暖明亮。她想,等男人接完电话,她就说,我提议咱们都把电话传呼关掉。但她听见男人在一旁打电话的声音有些不快,似乎是工程出了什么麻烦。
男人关了电话抱歉地说,对不起。田湄说,你没事吧?男人说问题不大,工地上有些麻烦。田湄就不好说有关电话的话了。她忽然说,咱们还没交换名片呢。男人说,就是,我老忘。男人一边说一边摸出皮夹,但翻了一下后说,真不好意思,我的名片用完了。这样,我给你写一个。
男人撕下一张纸,熟练地写了3大串阿拉伯数字,办公室电话,传呼,还有手机。但田湄渴望见到的那个姓却没有出现。田湄假装不经意地说,还有你的大名和公司的大名呢?男人又低头写。写了公司正要写他的名字,手机又响了。这次男人连对不起都顾不上说,赶紧接电话,而且很快就皱起了眉头。
田湄听出还是刚才那件令他挠头的事,看来他必须马上赶过去。
田湄端起茶杯细细地看,所有的叶片都已舒展开来,叶片上的茎脉清晰可见,好像回到了阳光照耀下的山坡。
这么好的茶,只好自己一个人喝了。
初发《长江文艺》第1999年第6期
选载《小说选刊》199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