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始于十几年前。一个从偏远小县考进大学的男孩子,暗暗地喜欢上了一个省城的女孩子。他们是同班同学。
这故事的开头似乎是暗示了结局。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想把它讲下去。因为所有的故事其魅力都在于过程,而不是结局。你们说呢?
那个女孩子不仅家在省城,干脆就住在省委大院里。第一天报到时,叶仲明——就是那个从偏远小县来的男孩子,正在中文系的报到处登记,就听见辅导员在问,你就是夏青吗?我们差点儿不要你。叶仲明回过头来,看见自己身旁站着个清秀的女孩子,那女孩儿穿着件干净的白衬衣,“衬衣上散发出一种干净的香味儿”(叶仲明后来在日记里这么形容来着),心里就不由地一动,同时很奇怪辅导员为什么这么问。在他看来这个叫夏青的女孩子比他更像一个大学生。
夏青对辅导员的问话并不诧异、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叶仲明在旁边磨蹭了一会儿,见她和自己分在了一个班,无端地兴奋起来。这时,另一个男生走过来说,嗨,你叫夏青?我叫杨纯,我们都是三班的,以后就是同学了。夏青朝他笑了,很开心的那种笑。
叶仲明傻站在那儿,眼看着那个叫杨纯的男生提起夏青的行李领着夏青走掉了,心里又悔又恼。他想如果那家伙再晚出现3分钟,哪怕1分钟,他就会有勇气和夏青打招呼的,那样领着夏青去宿舍的就是他了。不过叶仲明的懊悔一闪即过,他们要在一起共度四年时光呢,来日方长。天空中有无数的彩色气球在飞舞,爆掉一个算什么?
后来他们果真成了同班同学。只不过杨纯是班长,夏青是团支部书记,叶仲明只是个普通学生。这样,开学报到的那一幕,只在叶仲明这边延续成了故事。而夏青和杨纯他们,开始的则完全是别的故事。但叶仲明却暗恋上了夏青,那种让人又恼又愉快的感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强烈了。每每遇见夏青,他的心跳就加快,就无端地脸红。偏偏夏青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不让他失望,都在他的理想情境中,她逐渐成了他心中的安琪儿。
但叶仲明从没想到过要把这种感情告诉夏青。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不仅隔着城乡,还隔着杨纯这样的人。每每看见杨纯和夏青在一起谈什么工作,他心里就难受至极,然而除了埋头苦读,他不知所措,一筹莫展。
整整四年的同学生涯,他只获得过一次与夏青单独相处的机会,却因为这次机会彻底失去了表白的勇气。那还是读一年级的时候,夏青来找他谈话,问他为何还不入团?作为一个团支部书记,夏青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但叶仲明却紧张得语无伦次,除了一再表明他会考虑这事外,其余的一句话也不会说。夏青把他的紧张看成是对这件事情的应付,宽容地说,没关系,你再好好想想,我们不勉强你。叶仲明不明白她这个“我们”是指的谁?是夏青这个“我”和杨纯这个“们”吗?他心里忽然感到生气,决定要延长与夏青的谈话。他迅速地筛选着自己平日里打过无数次腹稿的种种话题,终于想到一个。
他似乎漫不经心地说,辅导员为什么说,他们当初差点儿不要你?夏青很奇怪,说你怎么知道这事?叶仲明有些尴尬地解释说,我当时正好站在旁边。夏青笑道,我体检的时候身体不太好,复查才通过的。不然以我的分数,是可以进重点大学的。停了一下她笑道,我早就说过,师大如果不要我是师大的损失,而不是我。我如果再复考,准进北大。
叶仲明谈不下去了。夏青的那份自信在他们之间筑起了第三堵墙。第一堵是城乡,第二堵是杨纯,第三堵则是夏青的自信。这墙一堵比一堵厚,让叶仲明彻底断了跨越的念头,从此只有在三堵墙之外自卑地看着夏青。
叶仲明的自卑表现为寒窗苦读。他放弃了假期,放弃了星期天的娱乐,成天泡在图书馆里。他是他们年级惟一一个在校就开始发表学术论文的学生。但夏青看见他,依然只是笑笑,目光里并没有多出一些什么来。
眼看大学就要毕业了。叶仲明已确定报考研究生,他很有把握。他的导师说只要他英语过关,就收他。他知道这意味着他不再回到那小县城去了,意味着他将一步步地成为大学教授。但不知为何,他心里依然是灰灰的。面临将要与夏青分别的现实,他的心理承受能力骤减。在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给夏青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在信中他称夏青是他心中的安琪儿,将四年来的苦恋一倾而出。
二
我是从这个时候介入到故事里来的。
我和夏青是好朋友,在同一个寝室的上下铺住了四年。夏青在大学里收到数十封情书,我差不多都看过。当然,她也看过我的。尽管她是个很自信的女孩子,但仍不排除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何况当时在追她的众多男生中,还没有一个进入到她心里。
那天她从上铺把信递下来给我时,神情与往常不同。往常她总是笑嘻嘻的,那天她有些忧郁。她说你看这个人,写了这么长的信,却忘了落名字。我看信。信写得很优美,很动情。尤其是那种无望的爱,那种不计后果的热烈表白,动人心魄。当时正值黄昏,窗外下着细雨。我被感动了。我和夏青,还有那个写信的人,都进入到了某种意境中。我说,怎么会是忘了?肯定是他没有勇气落名字。夏青有些遗憾地说,他和那些写信的男孩子不一样。他要是落上名字,也许我会和他谈谈。我安慰夏青说,他也许还会再写的。夏青重读了一遍信,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信要是杨纯写的就好了。我无话可说,并且感到不安。班上的同学都以为杨纯喜欢夏青,而只有我知道,杨纯喜欢的人不是夏青。
他果然再写了。但这一次仍没有落名字。当时面临毕业,我们年级决定排一出话剧来纪念毕业。我和夏青,还有杨纯,都应邀参加了演出。刚二十出头的我们,有足够的热情在每天泡了教室和图书馆之后,再去饭堂参加排练。写信的人也知道这事,他在信上说,现在我期待着你的演出。我相信你的声音一定会像小溪的流水那样清纯。我想象着自己坐在那里专心看着你的情景,那将是多么美好的时刻。
“天哪,我一想到他会坐在下面盯着我,我紧张死了。”夏青说,从收到这封信后她就不断地念叨这话。我想想也是。一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就算这人是你母亲你也会受不了的。
彩排那天,夏青非常紧张。没上场时,她躲在幕布后面悄悄往下张望,可她无法判断哪一个是写信人。我怕她因此演砸,拍着胸口说,凭我的直觉,他没来。真的,那些男生都不像是有心事的。而且……没有一个目不转睛盯着你的。夏青对我的判断将信将疑,稳住了一些情绪。的确,台下乱哄哄的,与我们想象中的情形完全是两回事。
彩排还算成功。我和夏青都松了口气。谢幕时,我从夏青的表情中看出,她还在寻找那个人,期待人群中有那一双深情的目光。但我们都没发现。我只看到一些低年级的女生无限崇拜地盯着杨纯。这让我又得意又不安。
彩排的第二天,那信又准时出现在信箱中。夏青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只读了几行就兴奋地对我说,他去看了,他就在下面。他到底是谁呀?
信上称赞夏青的演出非常成功。让我意外的是,我的名字也出现在了信上:“方韵也演得很不错。你们各自都把握住了角色。相比之下那个男主角差了些。”我和夏青大笑:“他吃醋了!”后来我们分析,写信人不是我们班的就是我们年级的,不然不会那么熟悉我们的情况。
夏青虽然早已习惯了男孩子们的追求,习惯了随时出现的情书,但这一个与别的不一样,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把每一封信都认真的保留着。而我,则完全是福尔摩斯心态,很想凭自己的观察力和分析力来找出这个人,揭开一个谜底。遗憾的是,直到我们毕业,我也没能成功。临毕业前的一个月,这个人写来了最后一封信,满纸绝望之情。夏青看后落了泪,怨尤地对着信封说,你干吗不告诉我你是谁呢?我心里也酸酸的。
我们如期毕业了,告别了美好浪漫的大学生活。
三
那个叫叶仲明的男生毕业前如愿地考上了母校的研究生,研究古典文学。他的瘦弱的身影将在徘徊了四年的校园里继续徘徊。
他是当时班上惟一一个考上研究生的,因此还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同学们纷纷向他祝贺。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收获,是毕业前接到了夏青的邀请。夏青把他当成留在省城的同学,邀请他去她家里为杨纯饯行。杨纯与叶仲明一样也成了班上的“惟一”:惟一一个主动申请去西藏的同学。
接到邀请之后,叶仲明激动了好几天,他感觉他和夏青之间的距离终于拉近了,三堵墙至少倒了一堵。在夏青家吃过饭喝过酒之后,几个同学都显得有些兴奋。夏青就提议每人出一个节目。既为杨纯祝福又庆祝自己毕业。夏青为大家唱了一支歌,夏青的好友方韵为大家朗诵了一首诗,叶仲明从诗里听出了爱情,他细细观察,注意到杨纯的眼里也辉映着爱情。他明白了什么,心里立即兴奋起来。又倒了一堵墙。他想。他应当抓住时机进攻,否则再也难有机会了。
轮到他出节目了。他鼓足了勇气说,我也为大家朗诵一首诗。夏青带头鼓起掌来,说欢迎我们未来的教授为大家表演。
叶仲明看着夏青笑盈盈的样子,真想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如果我做了教授,你会嫁给我吗?可他没有这个勇气,永远也不会有。他只能用最大的勇气说,我为大家朗诵一首自己写的诗,《那些日子》。
几个男生笑道,看不出呀,迂夫子还会写诗。“迂夫子”是他的外号,他给同学们的印象就是比较迂。
他顾不上别人的笑话,清了清嗓子朗诵起来:
分手的日子,
总是分手的日子。
罂粟花也开得苍白。
迟缓的钟声,
催亮昏黄的路灯,
夜在拐弯处更浓了。
有一只手,
从孩子的脸上,
偷走了微笑的云。
全场静默。叶仲明激动得心已经跳到嗓子眼里。他想,如果这个时候有人问他写给谁的,他一定会勇敢地说,写给夏青的。
但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正当大家鼓掌称赞时,有间房子的门忽然开了,里面探出一个小姑娘的头,说,哪有什么白罂粟呀?罂粟花都是红的。
那是夏青的妹妹夏云,一个读高中的女孩子。她用那种宠坏了的声音搅乱了叶仲明的计划和心情。他心里很恼,可又无法表示,夏青笑眯眯地对妹妹说,这里没你的发言权,快做作业去。但夏云偏不,一定要叶仲明回答有没有白罂粟。叶仲明只好说,自然界的景色,美不美往往因心情而定。你觉得它是美的就是美的,你觉得她是苍白的就是苍白的。夏云乍舌说,这么玄?方韵就帮着说,这叫艺术通感,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