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罂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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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可能(2)

我也表示了极大的惊讶和不满,如今连女人在外吃饭都不成为问题了,他一个大男人还做不到?又不是约会。就算约会不还有我这个第三者嘛。我忍不住又把他和他老婆那天的表现好说了一阵,很是不以为然。李群说,早就听人说了,他是他们学校出了名的“惧内”,平日里除了做学问,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给学生上课也从来上的是望天课。李群感叹说,这么一个大才子,竟然被一个市井妇人给管得死死的。真不可思议。

我说,我看咱们得好好修理他一下。

李群说,怎么修理?

我说,改变他的生活状态,至少要让他单独出来吃一次饭。

李群表示怀疑,这可能吗?

我学着她的口气说:你没做,怎么知道不可能?

晚上我犹豫了一会儿,就下定决心往张义光家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小秦接的。对此我毫不意外。我刚说了我是谁,小秦马上热情洋溢地说,你是找我们义光吧?我去给你叫。我说不,我就找你。她很吃惊:找我?什么事?我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这是我事先想好的。我不相信小秦真的不让张义光一个人外出吃晚饭。于是我在电话里跟小秦非常坦率地说,我和李群想请张义光吃饭,好好听他谈谈这些年他在学术上的研究情况。但张义光说这事要夫人同意才行。所以我只好亲自给你打电话了。

小秦笑说,真是的,这么点小事,他自己定了就行了嘛。你们二位请他,他怎么也应该去呀。是什么时候?我说就是明天晚上。她稍稍有些犹豫,说,明天是周末呀,我们一家本来要去我妈那儿的。我也作遗憾的样子说,是吗?真不好意思。不过反正就一个周末。以后我们再不请他吃饭了。这话把小秦逗笑了。她说行吧,那是你跟我们义光说还是我跟他说?我说你跟他说吧,我就不说了,明天下午6点,川西豆花庄。

她爽快地说了声好的,还热情洋溢地说,有空到我们家来玩儿嘛。

放下电话,我得意地拍了一下沙发,瞧瞧我们这些人的口才。然后立即给李群拨了电话。我说,报告李局长,我已经为你请到张义光了。

李群不相信:你怎么说服他夫人的?

我说根本不用说服,一开门人家就同意了。情况并不像张义光说的那么严重嘛。

李群说那就好,不然我还真为他难过呢。

星期五晚上,我和李群差不多同时到达饭馆门口。

张义光比我们更准时。当我和李群一起进饭馆时,看见他正好落座。从这点看,他还是20年前的张义光。

见我们走近,张义光欠起身子,分别跟我和李群握了握手。那手握得极轻,挨了一下而已,一点温度也没有。

张义光小声问我:艾红,你怎么就把我妻子给说通了?以前我上哪儿,她都要跟着。所以她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拿我开心呢。

我笑了,说,我面子大呗。

李群一边点菜一边小声说,都90年代了,且是90年代末了,有些人还活得像本世纪初一样。

张义光看了李群一眼,忽然说:还是我来点菜吧,我做东嘛。

李群说,算了吧,艾红跟你夫人说的是我们请吃饭,你要是做东,回去怎么解释?

张义光翻了翻口袋,拿出一叠钱,大概有三四百的样子,得意地说,我既然要请你们吃饭,肯定是有备而来。不瞒你们说,我截留了一笔稿费。

他露出了从前那种有些狡诈的笑容。我和李群都乐了。

张义光说,李群,你那天说,你没做怎么知道不可能,是什么意思?

李群说,这还不明白吗?李群把茶杯的盖子打开,吹了吹,一口没喝又盖了回去,说:反正现在已成定局了,说说也无妨。我当初一直在等你开口,我觉得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情的,可你就是不说,让我好失望。

张义光闷闷地说:我怎么知道……

李群说,你应该试试呀,试一下又不会要你的命。

张义光说,说是这样说,可万一你拒绝我,我真是太绝望了。还不如保留一点幻想。

李群说,不是保留幻想,是保留面子。你可以在心里自慰:不是李群拒绝我,是我不要她的。

张义光苦笑了一下,小眼睛忽然一亮:不过李群,我虽然错过了你,但我不后悔,试想,如果我娶了你,会有今天吗?

李群毫不客气地说:你以为你今天的生活状态很好吗?

张义光愣住。

李群说,如果你娶了我,我最起码不会让你失去一个人的尊严,活得这么没有自由。小秦她这样全力以赴支持你,不完全是因为爱你吧?恐怕更多的是受传统观念影响,指望着有朝一日夫贵妻荣。当然,她也算是盼到了。从那天她对你的态度上我就可以感觉出来。张义光,我不是说你非得娶我才是正确的,我只是想说你明明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却非要说自己的放弃是正确的,这不好。

我也不甘心只做灯泡了,接过话说,你看你那天多特殊,我们谁也没带家属,就你带着夫人,让我们不能畅所欲言。我怎么觉得你夫人管你就跟管小孩儿似的?

张义光终于开口道:你们说我就说我吧,别说她了。如果我现在生活得窝囊,那也只能怪我自己。小秦她嫁给我,确实是做出了很大牺牲的。可以说没有小秦,就没有我的今天。

于是张义光给我们讲述了他和小秦的婚姻。小秦为了他如何放弃了自己唱歌的爱好,如何学会了打电脑,如何料理他的生活,如何独自一人承担家务,抚养孩子,照顾老人等等……

我和李群听着,慢慢地沉默下来。

我忽然想到去年我和李群一起,被邀请到香港参加一个书展。在浩如烟海的书中,李群竟然发现了一本张义光写的书。它搁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李群发现后,就停下来认真地翻看着。

我凑过去,是张义光写的《关汉卿杂剧艺术浅论》。大概也就二百来页吧,却要二十多元港币。

李群当即表示要买一本。旁边一位书展的负责人士说,李女士别买了,这书我们库房里多着呢,你要多少随便拿。李群正色道:千万别这么说。这书是我一个好朋友写的,我很尊重他。一定要买。于是花了二十多个港币买了下来。

我站在一旁,一来有些感动,二来为了捧场,也买了一本。

晚上回到住处,我就把这事忘了,一个人饶有兴趣地看着香港电视台的节目。李群就趴在床上看张义光的书。

我偶然回头,见她看得那么专心,就问,好看吗?李群摇头道,写得干巴巴的,一看就是缺少爱情的滋润。我乐了,说你这个判断是错误的,像我这种人,生活中没有爱情,才老在小说里写爱情。张义光一定是生活中有了爱情,所以写书就干巴巴的。李群说,你是故意气我的吧?

我们俩就开心地笑起来。

这时,和我们一起去的一位先生走进来,顺手拿起书来翻。他是搞出版的,所以对书特别敏感。他看看书名奇怪地说,想不到你们出差还会带这种书看。我说不是带来的,是买的。那位出版先生就瞪大了眼睛:你们跑到香港来买这种书?李群故意说,怎么了,是禁书吗?出版先生笑说,你们脑子简直有毛病。这样的书,送我我都懒得拿回去。李群毫不客气道:那说明你太没文化了。

出版先生见话不投机,他呆了一会儿就走了。李群拿着书幽幽地说,真是,张义光写这样的书,谁会看呢?

见她那么操心,我也把书拿起来翻了翻,说,看上两页就知道,该作者智商高于情商。你看看这段写的,恨不能把关汉卿叫作同志了。

李群乐了。那晚上我们俩差不多就开了个张义光作品讨论会。也不知张义光的耳朵发烫没有?

眼下张义光坐在我们面前,对此毫无所知,一颗心到另一颗心,到底有多长的路程?

他说,我今天找你们,其实是想说另一件烦心的事。

李群说,说吧。也许是为了缓和刚才过于凌厉的攻势,她的语气非常温和。

张义光说,这事我一直想找人说说,憋在心里实在太难受了。

我们都作出倾听状。

张义光说,去年我听说北京B大学有一个教授招收元曲博士生,就写信表示想读。那位教授回信说,他早听说过我的情况,非常欢迎我去报考。我就向学校作了汇报。学校也许是不想放我走吧,就说,我们学校也设立这个专业的博士学位了,你要读的话,直接在学校读就是了,不用考试。

李群插话说:你一定马上放弃了B大学,留在了本校。

张义光说,你怎么知道?

李群笑道:因为20年前你就是这种思维方式。

张义光点点头,叹气说,我怕自己去考反而考不上,因为我的英文始终不太好。没想到等我决定就在本校读之后。那位导师写信来问我为何没去,他说他一直想把那个位置留给我的。至于英文,一个搞元曲研究的人。不一定要多好。我一听,真是后悔死了。

我说,我都替你遗憾。在B大学读书和在你们大学读书完全是两个概念。来不及补救了吗?

张义光摇摇头:来不及了。人家已经从参加考试的人里招收了一位……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李群,任何事,没有做就不知道可能还是不可能。

李群说,我自己一直信奉这一点,凡是自己想做的事就努力去做,不做怎么知道不行?很多看上去遥不可及的目标,在努力之后往往是能够达到的。

我也说,比如你和小秦现在这个状态,说不定是可以改变的。你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不能改变?

张义光一副听凭批判的样子,不说话。想当初,他一张嘴灌满我们四只耳朵,如今却反过来了。

李群又说,张义光,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好好反省一下你的生活观念,不然后半辈子可能还会发生类似的错误。

张义光说,我回去好好想想。也许我真的没对。

但没对的却是我们。

我后来后悔得直想掐自己几下。

我们两个(尤其是我)自以为是的女人,竟用一顿饭的工夫,把人家十几年来建立起来的稳定的家庭生活给搞乱了。

那天晚上,从来都是一家三口一起回娘家的张义光夫人,忽然变成她独自带着孩子回娘家。很不适应。于是吃过饭,她把孩子留下,早早地回了自己的家。回家后发现丈夫还没回来,就坐立不安地等。

10点多时,张义光回来了,因为脑子里灌满了我们两个人的启蒙思想,就对老婆爱理不理的。小秦觉得自己够宽容的了,让你和两个女同学出去吃饭,你不感恩戴德都算了,竟然还对我这么爱理不理的,就气哼哼地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一顿饭要吃4个小时吗?张义光本来想告诉她,4小时里,路途应当除去50分钟,点菜上菜还要除去10分钟……但他忽然感到不耐烦,凭什么我要汇报这么仔细?就前所未有地说了句“你管不着”!

这话可让小秦太吃惊了,自打结婚起张义光就没这样和她说过话。小秦的斗志立即被激发了出来,说,我不管你谁管你?张义光说,管管管,就是你把我管成现在这个样子,小秦说你现在哪点不好?有几个人能像你这样?舒舒服服地做学问,万事不操心。张义光说,舒服?人家说我连个男人都不像!小秦敏感地说,哪个人家?张义光又来了一句,你管不着!

小秦立刻泪水滂沱地哭了起来。

张义光见小秦哭了,有了一半的清醒,可还是不想就这么服输,于是一个人跑到书房去生闷气。小秦见张义光居然不来哄她,就拉开门往门外冲,以往他们夫妻拌嘴时,小秦也会拉开门往外冲。但往往还没碰到门把手,张义光就会软下来,拉住她认错,求她别跑。可这天张义光着了魔,眼见着小秦跑了,他还是坐在书房里不动。

悲剧就这么发生了,小秦冲到楼下,见张义光还没追上来,真的伤心起来,又往院外冲。院外正在修路,挺乱的。小秦被一块石头绊倒,哎哟一声,脸就被铁丝划了一个大口子。幸被邻居看见,急忙去叫张义光。张义光一看小秦脸上全是血,吓得不知所措,就给丈母娘打了个电话。丈母娘听见女婿语无伦次,以为女儿出了大祸,一紧张,心脏病就犯了……

小秦脸上的伤势倒不重,但心里的伤很重,坚决地搬回了娘家。

眼下张义光放下写了一半的论文,进驻丈母娘家。一边照顾妻子,一边照顾丈母娘。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原载《青年作家》199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