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所做,不让左手知道
朱成玉
我们从来不会见到那些善良的天使,但我们总能在某一个温馨的时刻,碰触到她的翅膀。
由于双方父母的反对,我的婚姻得不到任何支持和祝福,只能和妻子带着两套行李,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开始一桩注定充满磨难与疼痛的婚姻。那时候我没有工作,也赚不到稿费,就去工地给人搬砖推沙子,即便是这些重体力的活,也不是天天有,有时候天气不好,好多天都赚不到一分钱。
“这苦命的孩子啊!”房东太太是个热心肠,看到我们什么家当都没有,就从仓房里翻出些能用的东西送给我们,像什么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之类的,一方小炕连个铺的都没有,她就又倒腾出一块席子给我们用。
妻子怀孕,特别馋油水大的东西,可是我们连买豆油都没有一次超过一斤的。对此,我的内心怀着深深的愧疚。邻居们看到新搬来的这对贫苦夫妻,都不免很是同情,我们却很不自在,在他们的眼睛里读到了自己的酸甜苦辣。我们虽然穷,但一样有尊严。
“苦日子总会过去的,别犯愁。”房东太太总会时不时地劝我们几句。后来,在房东太太的介绍下,我临时去街道找了份送水的工作,虽然辛苦,但生活总算有了盼头。
有一天中午下班回来,妻子不在,我只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盒满满的热气腾腾的盒饭,里面还有久违了的五花肉呢!妻子一定是觉得我每天出苦力干活太累,要给我补充营养呢。其实,妻子怀孕了,最该补充营养的是她啊。我吃了一小半,剩下的给她留着,然后倒头午休去了。醒来的时候,妻子和我说,你今天买回来的盒饭真好吃啊,很久没吃到肉了呢!
我一下子愣住了,那会是谁送来的呢?
“肯定是房东太太。”妻子说,她去后山拾掇柴火,临走的时候,依稀看到房东太太蹑手蹑脚,像做贼一样地去了我们屋子里一趟。
上帝说:“你们行善,要暗暗地进行,右手所做的,甚至不让左手知道。”我想,房东太太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人,想尽最大的力量帮助我们,却又不想让我们的尊严受到伤害,所以才偷偷地进行着她的善行。
那个冬天,让我们感到温暖的,除了房东太太,还有那些可爱的邻居们。
邻居马奶奶是个退休教师,老伴几年前去世了。孩子们都住着楼,要接她去,她不肯,她习惯住平房,就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平日里她喜欢站在院子里隔着栅栏和我妻子聊天,不管天多冷也挡不住她的话匣子,从而也大抵知道了我们的窘境,常常为我们的贫穷咂咂嘴,跟着叹息。我不免有些埋怨妻子,为什么要那么赤裸裸地把自己的窘境全盘说给别人听呢,那样只会换来别人的同情和怜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马奶奶还喜欢刨根问底,非要把我穷困潦倒的伤疤重新揭开不可,这些都是我不喜欢的。我拎着大大的油桶却只买回来一斤豆油的时候,想躲着邻居们走,可还是躲不开,我依稀能听到他们在我身后小声嘀咕着什么,我仿佛做了什么难堪的事情一样,脸羞臊得像块火烧云一样。
有一天,妻子最好的朋友要来看我们。这可愁坏了妻子,我们实在掏不出钱来买菜招待朋友。妻子情急之下,带着满腹的委屈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时候就听见马奶奶在外面喊:“小朱啊,怎么把媳妇儿惹哭了呢?可不许欺负媳妇儿啊!”听了我的难处之后,马奶奶二话没说递给我们一百元钱:“先拿着应应急吧,谁都有受憋的时候。”
从那以后,隔三差五的就有人从大门口的门缝里往我们的院子里放东西。有时候是一块新鲜的冻肉,有时候是一坨海带、几条刀鱼或者几块冻豆腐,不知不觉间我们的年货都差不多齐全了。我们不知道是谁在暗中施舍,但我们知道,那个人肯定是个天使,就像房东太太和马奶奶一样。
过年了,邻居们纷纷来串门,说着祝福的话,我度过了生命中最贫苦也最温暖的一个年。
在那个冬天,为了表达我的感恩之情,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下了大雪的时候,早早地起床,偷偷地替邻居们把门前的雪打扫干净。虽然我穷,但我也想用我自己的方式,做一个隐身天使。
在人生的低谷,我们常常会抱怨,误以为天使不在,其实她们就在我们身边,只不过是隐身的。就像鸟儿飞过,却没有在天空留下痕迹。
千万别出声
程刚
嗨,迈克,快瞧,有人行窃!汤姆森警士指着右边的一幢公寓楼说。
迈克警官只瞟了一眼,就敏捷地捂上了汤姆森的嘴巴。
嘘—,千万别出声!迈克低声说,然后把他拉到墙角。
这里是泰格拉尔区,因为环境幽雅,有不少富人定居于此,因此也成为窃贼的天堂。最近该区加强了警力,迈克警官与汤姆森警士正在执行夜间巡逻任务。
右边一幢楼的六楼窗外,有一个人影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正在从一个窗口向另一个窗口移动。现在是夜间十一点九分,可以断定这不是清洁墙壁的蜘蛛人,而是一个准备入室偷窃的盗贼!
迈克,我们应该采取行动!年轻的汤姆森按捺不住激动。自从调入该区以来,他一直在等待大显身手的机会。另外,他心仪已久的姑娘塔依莎说了,只要他立功受奖,就嫁给他。
是的,但不是现在。老练的迈克总是与他意见相左。
可现在是最佳时机!只要我们一声断喝:别动!我们是警察!他就得乖乖地就擒。你瞧,他现在正进退两难呢。汤姆森绝对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正因为如此,我们此时不便出击。迈克仰视着那个一寸一寸移动的黑影,一只手却死死地抓着汤姆森的胳膊,以防止他盲动。
迈克的冷静让汤姆森摸不着头脑—这可是立功的大好机会!难道迈克希望我打一辈子光棍?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
迈克直视着汤姆森的眼睛说,兄弟,你知道,这座楼的窗台沿只有三十厘米宽。如此寂静的夜晚,只要你大喝一声,受惊的窃贼就完全有可能失足坠楼。除非上帝伸手拉他一把,否则必死无疑。
可是,我的警官,他在实施犯罪!难道我们没有义务去制止?即使他摔死了,不过是一名罪犯,这是咎由自取!汤姆森越发激动起来。
不,迈克坚定地说,汤姆森警士,事情未搞清楚之前,还不能称他为罪犯。当然,我的意思是,哪怕他正在行窃,只要对他人的生命尚未构成威胁,他的生命也应得到尊重。也许,他所犯的罪行,不足以用命相抵。如果因我们的过失导致他丧命,那就是我们渎职!
什么?我们要保证一个罪犯的安全吗?天啊,迈克你没发烧吧?汤姆森更加莫名其妙了。从警十几年的警官迈克,可谓身经百战,做事一向果敢勇猛,今天怎么缠缠绵绵、优柔寡断起来?
再重复一遍,他只是嫌疑人,不是罪犯!迈克似乎有点生气。
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作案,潜逃,然后逍遥法外?汤姆森问。
当然不。按他现在的移动速度,大约还需6分钟才能挪到要进的那扇窗子。我数了六楼的所有窗口,可以肯定那扇窗是608住户。我们到达这户人家只需三分钟。所以我很庆幸可以用两分钟给你讲个故事,然后我们赶到608门口潜伏一分钟,他破窗的同时,我们破门而入,擒个正着。迈克似乎胸有成竹,不管汤姆森是否愿听,慢条斯理地开讲他的故事。
小时候我们住在乡下,我们家附近有一片果园,里面长满了高大的香梨树。一到秋天香梨成熟的时候,那诱人的梨香飘荡在原野上,总是勾起我和哥哥的馋虫。有一次,趁园子的主人克里特大叔不备,我和哥哥悄悄溜进园子,准备美餐一顿香梨。哥哥爬到高高的树上摘梨,我在树下放哨。可是我只顾仰视树上的哥哥,却没发现克里特大叔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树下,此时哥哥正攀着一根不算粗的树杈,探身去够一只大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如雷的一声断喝:下来,可恶的小家伙!这猝不及防的惊吓使得哥哥应声落地,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一生都得与轮椅为伴……说到这里,迈克声音有些哽咽。
唉,当然,偷梨固然不对,可对于未谙世事的孩子,这代价也太大了。这个结果本来可以避免,只要克里特大叔暂时不出声,等哥哥下来再发落。唉,并不是所有心存慈悲与宽宏的人,遇事都能冷静,都懂得细致地分析,然后做出善解人意的决定,不然上帝就不止一个了。
迈克说完,不等汤姆森发表感慨,扫了一眼夜光表,转身就走。汤姆森若有所思地在后面跟着。他们迅速地闪进公寓,直上六楼。
608那扇防盗门看上去真是固若金汤,怎么破门?汤姆森疑惑地看着迈克。
镇定自若的迈克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在汤姆森眼前晃了晃,低声说,记得吗?昨天抓住的那个窃贼,居然搞出这么灵敏的万能钥匙,它可是屡试不爽啊!
于是,这把万能钥匙打开了一扇坚固的铁门,也打开了一扇体味人性的心灵之门。
原来608住着一位孤独的老人,今夜他心脏病突发,挣扎着按响了通往对门的求助铃,却再也无力去开房门,颓然地倒在床前。对门住着一个叫西蒙的小伙子,是位自由撰稿人,喜欢夜间码字。听到老人的呼救铃声,西蒙立即奔向对门,却被无情的铁门挡在外面。敲了一阵门,里面毫无回应。西蒙意识到事情严重,刻不容缓,他一面打了报警和急救的电话,一面决定冒险从窗沿爬过去,他知道老人必须马上服药,否则有生命危险。迈克和汤姆森冲进去的时候,西蒙还以为是接警的警察赶到了,叫他俩赶紧给老人倒杯水呢!
老人得救了。应该说,西蒙也得救了。其实得救的还有汤姆森。
送老人上了救护车后,汤姆森握住迈克的手,想说点什么。
嘘—,千万别出声!迈克说。
父亲就在人群中
古保祥
约瑟夫的小手冻得通红,他在接近那家汉堡店门口时,被一帮保安打了个体无完肤,他们将他当成了乞丐。约瑟夫紧绷着脸,一声不吭、毫无反抗地忍受着他们的暴打,他似乎在等待着另一种失落过后的爆发。
晚上,他没有回家,家不是最温暖的,他不愿意见到继母。他想自己可以到孤儿院去,那里可以寄宿无家可归的孤儿。但约瑟夫在预谋另一种阴谋,他从小对社会充满了报复感和仇恨,父母的离异,父亲与继母的再婚,父亲无缘无故的离家出走,使他将所有的罪过横加到继母与社会身上。父亲一直对他很疼爱,他也最听他的话,他喜欢坐在他的怀里听他讲旧时代的故事,但这一切都成惘然。
他曾经与继母横眉冷对,还发誓会给她点颜色看看,所以,家对于他来说就好像手上的冻伤,流着寄人篱下的脓血。
漫漫长夜的寒冷,加剧了他的冻伤。终于在半夜里,他撑不住了,支撑着跑向家里,屋门没关,里面炭火燃烧传出一阵阵“荜拨”声,他蛰进自己的小屋里,和衣睡下。
接下来几天,他开始在本子上策划自己的行动计划,草纸上写满了地址与符号。他并不聪明,为了自己不忽视任何环节,所以,他索性一笔一画地将整个方案写在纸上,然后他便穿梭在自己的理想里。
约瑟夫的具体计划是:去某家零用品店里,抢出一部分钱,大吃一顿,然后买上一大堆的雷管,跑到那家汉堡店门前,点燃它们,然后自己便飞逃进人群中。
一周后的一天,他突然收到一封信,信是继母送给他的,邮戳上盖着费城的字样。打开信时,他一下子惊呆了,信居然是父亲从费城写来的,他说他正打算回家,并且想考验一下约瑟夫在家里是否淘气,他说他会混在人群中,查看约瑟夫的行动是否异常,然后等到他发现父亲时,他会送他一份最大的惊喜。
父亲年轻时做过演员,喜欢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在约瑟夫小时候,他经常将自己化妆成理发师、生意人等混在人群中让约瑟夫猜,约瑟夫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父亲要回来了,约瑟夫突然感到一种恐惧与担心。父亲是绝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非分之想的,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要为自己的策划付出一定的心血与劳动。
他开始走在人群中,戴着草帽,接近那些零用品店。正当他掏出匕首准备行动时,他忽然看到一个理发师模样的人在冲他微笑,他不知所措地收回了匕首,大气不敢出地跑向远方。一定是父亲,他在考验我,他就在人群中,我得赶紧离开,否则他会对我大打出手,父亲说过打也是一种爱。
约瑟夫第二天换了一家,他想着,父亲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行动。他看见一位姑娘在门口叫卖着食品,便上前接近她,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小兄弟,把路让一下,我的马可有点烦人,它会踢着你的。
一位生意人赶着马车从自己身边经过,那人回过头来看他时,约瑟夫突然感觉到一种父亲的威慑力。是父亲,他怎么跑到这来啦,并且,他换了装束,差点让我认不出来。
就这样,约瑟夫在成长中,始终感觉到父亲就在人群中,他开始变换一种目光凝望着整个社会。慢慢地,他感觉到,其实不是所有的人都对自己使坏心眼,有许多人在帮助他,有些人甚至在他最困难时送给他一块汉堡,他高兴得兴奋不已。
18岁那年冬天,继母溘然离世。在整理继母的物品时,他找到了一份死亡通知书,是父亲的,在十年前,父亲在南方的城市因公殉职。
另外找到的,是无数张草稿纸,是继母模仿父亲的笔迹留下来的,上面的草稿与父亲的那封信一般无二。约瑟夫忽然明白了,是继母发现了他的那些草稿,她为了挽救他,背着他起草了父亲的信,那是多少心血凝结成的信呀,约瑟夫居然没有发觉那不是父亲的笔迹。
约瑟夫一直相信继母所编织的谎言:其实,父亲就在人群中望着自己,他和继母都相信他能够长大成人,坚强自信,永远充满朝气与活力。
一生
刘国芳
早上出来挑水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那时刻天还没亮,他把水桶放进水里,等他提起水桶的时候,一个鲜亮的太阳也被他提了出来。
然后他把水桶担在肩上让它晃晃悠悠。
没走几步他歇了一肩。
有霞霭在阳光里弥漫开来,他看见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于是他轻轻地叹一口气,这么遥远,他不知要走到哪年哪月。
果然,当他只走了一半的时候他已变成一个汉子了。
这时候太阳在他头顶上。
他又歇下来,然后回身看了看,他忽然发现自己没走几步路,井就在不远的地方,很明亮的阳光照着它,让他把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他重重叹了口气,这么近,他不知道为什么走了半辈子。
他继续挑起了担子。
家就在前面,也是很明亮的阳光照着那儿。
他觉得家似乎不那么遥远了。
他还觉得肩上的担子也轻了些。于是他迈大步走起来,他想快些把这些路走完。
可惜当他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老头了。
他再歇下来。
太阳还在他的水桶里。
有暮霭弥漫开来,到处开始迷迷蒙蒙了。他再向井那儿看去,朦朦胧胧中他觉得那井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又似乎在不是太远的地方。
于是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晓得这段路到底多远,居然让他走了一辈子。
他也不晓得肩上的担子到底有多重,但他晓得自己被它压了一辈子。
他重新挑起担子。
要进屋子,门槛很高,他脚抬不起来,于是绊在门槛上。
他被绊倒了。
担子从他肩上滑下。
水泼了出来,流了一地。
于是水桶里的那个太阳也泼落在地上。
太阳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