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血腥的盛唐(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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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睿宗李旦复辟(4)

这一天,还有两个大臣提着自己妻子的脑袋献给了相王。他们是御史大夫窦怀贞和秘书监李邕。窦怀贞娶了韦后的乳母,李邕娶了韦后的妹妹崇国夫人。想当初韦后得势之时,这两个家伙别提有多牛逼了,总在人前人后端着一副皇亲国戚的架子。尤其是窦怀贞,娶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奶妈为妻,还把这当成是韦后的恩赐,每次写奏章的时候,总是在落款处煞有介事地写上“皇后阿奢(zhě)”(唐朝民间,习惯称奶妈的丈夫为“阿奢”)。时人故意拿他开涮,经常叫他“国奢”。没想到窦怀贞非但不生气,反而“欣然有自负之色”。(《资治通鉴》卷二○九)

而眼下,不管是窦怀贞还是李邕,都赫然发现自己头上的“国戚”帽子已经变成了“逆党”的标志。情急之下,他们只好大义灭亲,不约而同地抛出了妻子的脑袋,以此表明自己弃暗投明的决心。虽然他们因此逃过一死,但是几天后就被逐出了朝廷。窦怀贞贬为濠州(今安徽凤阳县)司马,李邕贬为沁州(今山西沁源县)刺史。

所有后党成员中,唯一一个表现出气节的人,也许就是时年八十的宰相韦巨源了。当政变的消息传来时,家人劝他赶紧逃亡,韦巨源却说:“我身为朝廷大臣,国家有难岂能逃避?”随后神色自若地走出府邸,在街上被士兵们乱刀砍杀。稍后,马秦客、杨均、叶静能等人也相继被诛,首级悬在闹市示众。

当天,兵部侍郎崔日用又率兵血洗了聚居在长安城南的韦氏宗族,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有放过。当时城南有两个世家大族,一是韦氏,一是杜氏,两大豪族比邻而居,时称“城南韦杜,距天尺五”,意谓其尊贵无匹。但是这一天,不仅韦氏全族从“距天尺五”的地方一下堕进了恐怖的地狱,甚至连杜家也跟着一块遭了殃。因为士兵们都杀红了眼,根本顾不上去看“门牌号”,只要是豪宅大院就往里冲,只要是人就拼命砍,哪管你姓韦还是姓杜。

可怜杜氏一族的男女老少,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成了刀下之鬼,生时与韦家为邻,死了也要与韦家作伴。

一夜之间,曾经飞扬跋扈的韦后一党就彻底覆灭了。

杀光了所有该杀的人,朝廷才颁下一道诏书,大赦天下,宣称“逆贼魁首已诛,自余支党一无所问”。(《资治通鉴》卷二○九)

实际上屠杀行动进行到这一步,韦后也没剩下多少“支党”了。

是日,相王李旦论功行赏,以少帝的名义发布诏书,晋封临淄王李隆基为平王,升任宫廷御马总管兼万骑卫士营总管;晋封薛崇简为立节王;擢任钟绍京为中书侍郎,刘幽求为中书舍人,二人皆加“参知机务”之衔(这个头衔与“同中书门下三品”“同平章事”一样,皆有参与决策之权,均可视为宰相,但地位较前二者为低,所以大致可理解为“三级宰相”);葛福顺、麻嗣宗、李守德等人,也各因其功劳大小,分别晋升为将军或中郎将。

经过这血腥一夜,李隆基就像一颗耀眼的政治新星,在帝国的政坛上冉冉升起。

尽管许多大唐百姓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叫李隆基的人,但是通过这场流血政变,人们已经彻底领教了这个年轻人的厉害,也见识了他的巨大能量。

只不过,此时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能量还没有完全爆发出来。

一旦横空出世,他就绝不仅仅是一颗星星,而是将变成一颗太阳。

一颗光芒万丈的太阳。

是皇冠,还是枷锁?

政变后的第三天,相王李旦的五个儿子全部进入帝国的政治和军事高层。平王李隆基擢升为殿中监、同中书门下三品,长子宋王李成器为左卫大将军,次子衡阳王李成义为右卫大将军,四子巴陵王李隆范为左羽林大将军,五子彭城王李隆业为右羽林大将军。

同日,刚刚升任中书侍郎兼“三级宰相”的钟绍京也正式加封“同中书门下三品”;太平公主的另一个儿子薛崇训也升任右千牛卫将军。

由于朝廷的整个局势已经牢牢掌控在相王父子手中,所以,出于安定人心的考虑,相王父子决定放过几个侥幸未死的后党成员,只对他们作贬谪外放的处理。如驸马都尉杨慎交、中书令萧至忠、兵部尚书韦嗣立、中书侍郎赵彦昭、吏部侍郎崔湜等人,均被贬为地方刺史。

让李隆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的时候,那个失踪多日的王毛仲居然又回来了。

他在外头躲了好几天,看见临淄王已经大获全胜,再也没有任何危险了,才带着一脸的尴尬和歉意回到了王府。

像这种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家伙,李隆基完全有理由把他一脚踢飞。可李隆基没有这么做。他原谅了王毛仲,并且同样给予他功臣待遇,封了他一个龙武将军的官衔。

李隆基之所以对王毛仲既往不咎,当然不仅仅是出于宽宏之心,也不仅仅是念及多年的主仆情谊,而是因为现在还是用人之时,与其拿他问罪,不如让他常怀愧悔之心,以备日后将功补过。

后来的事实证明,李隆基这么做是对的。几年后,当他和太平公主围绕着帝国的最高权力展开又一轮生死博弈时,王毛仲果然冲锋在前,真正做到戴罪立功了。

李隆基的这种驭人手段,就叫使功不如使过。

铲除韦后集团,夺取朝政大权之后,李隆基发动的这场政变可以说取得了极大的成功。然而,政变的最终目标却还没有达成。

最终目标是什么?

拥立相王。

可现在,少帝李重茂却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金銮殿上,要如何名正言顺地让他下台呢?尽管地球人都知道,这个李重茂只是个傀儡,可他毕竟是中宗李显的儿子,是按照合法程序登基的皇帝。所以,要让他下台,就不能随便采用暴力,而要采取“禅让”的方式,让他“自愿”把皇位让给相王。

为此,太平公主上场了。

如今,没有谁比她更适合来做少帝的思想工作了。

事情并不复杂,几句话谈下来,李重茂就知道自己除了主动让位,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于是乖乖地按照太平公主的意思,签署了一份自愿禅让的诏书。

然而,当太平公主兴冲冲地把诏书拿给相王时,一个麻烦的问题来了——相王不干。

《资治通鉴》称:“太平公主传少帝命,请让位于相王,相王固辞。”所谓“固辞”,也就是坚决推辞,怎么劝都没用。

这回倒好,一大帮人提着脑袋换来的胜利果实,无数人虎视眈眈的皇帝之位,相王李旦居然死活不要。

作为政变骨干的刘幽求第一个坐不住了。他立刻去找李隆基,忧心忡忡地说:“相王曾为天子,众望所归。而今人心未安,家国事重,相王岂能拘于小节,不早日登基以安天下?”

其实对于李隆基来说,相王不肯当皇帝并不让他感到意外。因为这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当初中宗李显还是庐陵王的时候,就是因为相王坚决辞让“皇嗣”之位,李显才得以第二次当上储君,并在神龙政变后顺利复位。所以,李隆基知道,父亲此次“固辞”,同样是出于真心,而并非故作姿态。

既然是出于真心,那问题就很麻烦了。因此面对刘幽求迫切的质问,李隆基也只能十分无奈地回答:“王爷禀性淡泊,素来不以天下事挂怀,纵然天下曾经是他的,他还要让给别人,何况现在的皇帝是他的亲侄子,他岂肯将其取而代之!”

刘幽求说:“众心不可违,虽然王爷喜欢独善其身,但总不能把社稷置于不顾吧?”

其实,这句话也是李隆基想说的。

其实李隆基心里比刘幽求更着急,比任何人都更着急。

说白了,李隆基比任何人都更希望父亲当皇帝。若非如此,他何必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搞这么一场血流成河的政变?

李隆基之所以发动政变,表面原因固然是为了社稷的安定和李唐皇族的安全,而内在的原因,或者说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他自己早就怀揣着一个君临天下的梦想。

自从懂事的时候起,李隆基就拥有一种超越常人的果敢和自信。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自己是有使命的人,是必将缔造一番伟业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李隆基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曾祖父李世民的遗传基因。也就是说,他们都自觉地意识到了隐藏在自己身上的巨大潜能,所以总是会尽一切努力去实现它。而在中国古代,一个男人所能实现的最高的人生目标,当然就是登基御极,君临天下了。

如果说在青少年时代,李隆基的人生目标更多的还只是一种建功立业的模糊冲动的话,那么到他长大成人之后,尤其是在担任潞州别驾的那几年里,“君临天下”的梦想便已经确凿无疑地成为李隆基心中最强烈的生命愿景了。

在客观上帮助他确立这种愿景的,据说是许多不可思议的祥瑞。

据《旧唐书·玄宗本纪》记载,当时预示他日后将成为天子的“符瑞”,前后居然多达“一十九事”。比如他刚刚到潞州上任,就有百姓看见“州境有黄龙白日升天”。有一次出猎,又有人看见李隆基头上有“紫云”环绕。再比如景龙四年,中宗准备在南郊祭天,命所有宗室子弟必须回京参加。李隆基临行前,让术士用蓍(shī)草占卜,以此卜算前程,结果竟然是“蓍一茎,孑然独立”。那个术士大吃一惊,说:“蓍立,奇瑞非常也,不可言!”

后来,李隆基从潞州回到长安,立宅于隆庆坊,结果又出现了那则众所周知的“隆庆池帝王气”的传言。除此之外,还有术士暗中告诉李隆基,他的名字中有一个“隆”字,所居之坊又有一个“隆”字,韦后临朝后又把年号改为“唐隆”,而“隆”与“龙”可通假,这么多的暗合之处,足以说明——李隆基就是命中注定的真龙天子。

如此种种,无不让李隆基充满了一种天命在我的绝对自信,而这样的自信无疑又在很大程度上坚定了他发动政变的决心。(《旧唐书·玄宗本纪》:“上益自负,乃与太平公主谋之。”)

如今,政变轻而易举地取得了全面成功,李隆基当然就更有理由憧憬那个越来越真实的天子之梦了。

李隆基相信,只要父亲李旦登基,自己很快就会成为帝国的储君。虽然他不是嫡长子,但是在他看来,就凭这场政变所取得的“安定社稷”和“拥立相王”之功,天下人就没有理由不拥戴他,大哥李成器更没有什么资格跟他竞争太子之位。

说白了,谁打下的江山,当然就要由谁来坐。

所以,眼下李隆基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说服父亲当皇帝。

当天夜里,李隆基就找到了大哥李成器,然后和他一起来到相王府,苦口婆心地劝说父亲接受禅让,登基为帝。(《资治通鉴》卷二○九:“成器、隆基入见相王,极言其事。”)

看着两个儿子万分诚恳的表情,听着他们一遍遍近乎乞求的劝说,相王李旦在心里不停地发出一声声长叹。

为什么天底下无数人拼了性命要夺取的东西,却偏偏是自己不想要的呢?

为什么被自己视同枷锁,视同藩篱,视同禁锢的这顶天子冠冕,却要一次次地被别人强加在自己头上呢?

当初母亲武曌把他强行推上皇帝之位,实际上是把他变成了一只装点门面的政治花瓶;表面上让他成为帝国最尊贵的男人,实际上是把他变成了世界上最高级的“囚徒”。

而现在,虽然再也没有母亲的铁腕来操控他的生命,但是儿子们现在要求他做的事情,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胁迫”呢?

李旦一生崇尚淡泊宁静,自然无为的人生哲学,可事实上他的一生丝毫也不宁静自然,而是时刻处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载沉载浮,身不由己。原以为母亲武曌下台后,他的人生就再也不会落入被利用,被胁迫的窘境,没想到天地如此之大,他却始终逃不出“被”字的网罗。

如今,妹妹太平和三郎隆基又扛着他的旗号搞了一场流血政变,再度把他推入“被代表”“被拥立”的政治漩涡之中,真是让他备感无奈。其实李旦很清楚,妹妹太平和三郎隆基都是不甘居于人下之辈,二者的权力野心谁也不比谁小。现在他们之所以合起伙来把他强行推到前台,无非是想利用他的身份来强化新政权的合法性而已。换句话说,他们其实是把他当成了一面幌子,一个跳板,一种暂时性的过渡。迟早有一天,在太平和隆基之间,必定会再次爆发一场权力斗争。到那时候,李旦悲哀地想,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就像眼下的少帝李重茂不得不在时势逼迫下“被禅让”一样,到那时候,自己恐怕也只能步他的后尘,在妹妹或儿子的逼迫下“被逊位”……

可明知如此,相王李旦又能如何呢?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卢梭语)

六月二十三日深夜,在两个儿子的一意坚持和苦苦劝说之下,相王李旦终于被说服,被感动了,最后无力地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

六月二十四日。晨。太极殿。

一具贵重的楠木棺椁停放在大殿的西边,里面躺着二十多天前被毒死的中宗李显。

一张宽大的御座被放置在大殿的东边(原来的位置是坐北朝南,国丧期间改为坐东朝西),上面坐着二十天前刚刚登基的少帝李重茂。

中宗灵柩旁站着面无表情的相王李旦。

少帝御座旁站着容光焕发的太平公主。

大殿下方站满了鸦雀无声的文武百官。

百官前列站着目光炯炯的李隆基和刘幽求。

这是一场特殊的朝会。

整个太极殿一片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