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曹雪芹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不同意一句话——眼泪没有用。
今生,你为谁哭过?谁为你哭过?是每个世间的人都无法逃避的情感命题。眼泪或悲或喜,悲时,它能将悲奔逐到荒芜;喜时,它能将喜绽放到葳蕤。真实的东西,无须控制,无须矫情,憔悴的发泄已经接近完美,接近快乐。可佛说,快乐短暂得有如一声咳嗽,咳嗽声后就是无尽的哭泣。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已因果注定,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偿还前世的眼泪。
说起还泪。人们总会想起那位从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曾经有人做过一个《红楼梦》的调查,调查到底哪位佳丽才是男人心中最理想的妻子,结果薛宝钗高票当选,林黛玉被冷落。是的,黛玉有许多男人看来很致命的缺点。她敏感,会介意你和其他异性朋友聊天;她伤感,会因为你一句无心的话揪心一整天;她脆弱,会花掉你每个月大笔的医疗费。然而这些性格是前世在今生留下的浅浅胎记,不会被时光轻易抹灭。
黛玉原本是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在行将枯萎之时,得到了神瑛侍者的灌溉。后来神瑛侍者下凡成了贾宝玉,黛玉便追随而去。凡人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何况灌溉之恩?因此黛玉要用一生眼泪还他。
黛玉的根,黛玉的心,黛玉的魂,全系在宝玉身上。没有宝玉这杯水,她这株草如何能活?所以她敏感、伤感、脆弱。
一碗水,从前世铺天盖地地洒向今生,汇聚在黛玉那双清澈的秋水里,然后簌簌而下。只是他不知道,她泪尽了,她的生命就结束了,他们的宿债也就结束了。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相遇,不管早或晚,错或对,幸运或讽刺,你我终究不可避免,一次深情的拥抱,可能换来的是陌生、忘记。有缘无分,就像将寒凉的结局攥在手里,试图温热却难免冻伤自己。深刻的爱,在心里逐渐隐约,虽然是情非得已,但彼此留下的背影,多年后,仍然是前尘的封印,往事的结痂,轻轻一碰,便是一次痛的旅程。
这样的情节,如一首歌,凄美婉约,一唱三叹。还泪,已成为《红楼梦》里不朽的经典桥段,我猜想,曹雪芹或许是受了唐代诗王白居易的影响,因为白居易是第一个写还泪的男子。他的《伤唐衢》其二:忆昨元和初,忝备谏官位。是时兵革后,生民正憔悴。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贵人皆怪恣,闲人亦非訾。天高未及闻,荆棘生满地。唯有唐衢见,知我平生志。一读兴叹嗟,再吟垂涕泗。因和三十韵,手题远缄寄。致吾陈杜间,赏爱非常意。此人无复见,此诗尤可贵。今日开筪看,蠧鱼损文字。不知何处葬,欲问先歔欷。终去哭坟前,还君一掬泪。
世界最孤独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让人闭嘴的人,一种是张嘴就说真话的人。白居易属于后者,他写了十首《秦中吟》,来揭露长安这张脸的不同阴暗面,从而引起权贵闲人们的不满。唯有好朋友唐衢手捧他的诗,读到涕泗滂沱,还和了几十韵,寄给了白居易。后来唐衢去世,白居易重新检点这些文字,恨不得到唐衢的坟前还他一掬辛酸泪。
恐怕白居易知道,自己还不起唐衢的两行清泪。因为唐衢是天生的爱哭鬼,比黛玉有过之而无不及。据《旧唐书·唐衢传》载,唐衢每次跟朋友分别,便忍不住放声大哭;看见别人的伤感文章,就泪如雨下;参加宴会,谈论起时事,也可以哭到众人不欢而散。于是人称唐衢善哭。
为什么要哭?只因民间的疾苦,一件件,一桩桩,没有亲眼目睹过,就不会被刺痛,被灼伤,有的人习惯用文字去怜悯,有的人习惯用行动去解救,但天下之大,如此苦海,谁又能得成解脱?谁又能渡尽众生?有时候,明白了这个道理,除了哭泣,真的无能为力。
那个时代就像是一扇黑夜里的窗棂,只透出一点光。没有谁能为其中的人擦拭眼泪,他们只能借眼泪漂洗岁月的淤青。
一直以为,唐衢与黛玉是中国少有的爱哭鬼,一男一女,一实一虚。区别在于,黛玉是为一个人哭,唐衢是为一个时代而哭。
两个爱哭鬼就像鱼缸里的金鱼,碰到伤痕累累,却一直找不到出口。
在满是虚伪面孔的世界里,真实显得难能可贵。许多人以为,只有伶人的眼泪是最矫情的,他们的悲喜,会随着剧情的结束而戛然而止,但入戏太深以后,每一个情节,每一段对白,都会烙印在心里,最后分不清,是你,是我,还是他。
不用眼睛练习眼泪的人,是真实;用眼睛练习眼泪的人,亦是真实。
等不到天黑,烟火不会完美;等不到心碎,眼泪也不会完美。
检点那些年的碎片,却有些情怯,始终怕看见,你支离破碎的身影,真的很难再还原。当初的别离,我们在落英缤纷的季节,眼泪滑落,侧开脸,说声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