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离离:情漠漠 魂离离 那些词 那些事
2920000000027

第27章 瞑目

【高阳台】朱彝尊

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

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

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

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忘了是哪一天,我们分手;忘了是哪一次,我登上山顶,大声说我爱你。爱这个字,在彼此承诺的时候重如泰山,在彼此放弃的时候又轻如鸿毛,只有活在回忆里的人,才会把它深藏心底,成为谁也不能占领的圣地。离别的那一刻,我们的距离,忽远忽近,忽近忽远,仿佛相隔了几个春秋,陌生得不能辨认对方的面目,只等落叶,安然地将缘分葬下,平静地将过往收藏。多少人在歧路前哭泣,抑或偷泣,而我不想哭,因为你的生命我曾来过,便没有责怪,没有怨尤。绿芜连天,断魂在否?不能再跟紧你的脚步,只能在抵达你内心的时候,悄悄写下:你走,我留。

这首《高阳台》词记录了叶元礼的一桩情事。据记载,叶元礼美姿容,善文辞,是个不可多得的江南才子,亦是着名词人纳兰性德的好友。

少年时的叶元礼随六叔叶燮在据湖山学习诗文,据湖山在太湖之滨,叶元礼很喜欢这个地方。有博学的叔父,又有旖旎的风光,他的诗文自然进步很快。

一日,叶元礼外出,经过流虹桥,他在桥上驻足了一会儿,仿佛在琢磨诗句,然后才缓缓下桥。这时,路旁一座宅院匆忙跑出一个老妇人,上前拦住了叶元礼,说:您就是叶公子吧?我女儿……叶元礼见她声音哽咽,心下大感诧异,忙问原委。

老妇人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叶元礼。他不等她说完,就冲进了宅院。

让时间倒流到某年某月的深春。

流虹桥的影子于湖面中,将虹彩一般的身躯同苍天一起浮动成了一种背景。湖波时不时地泛起一小撮雪,听上去像是音符,缓缓穿过岁月。

近处,小楼上珠帘斜挂,有个少女倚窗而立,望着远方发呆。

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更夸张的娱乐方式。这种窗前的呆滞,大概是古代少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无聊消遣。她们常在窗前伤春、惜春,看朱成碧,看千帆过尽。谁肯问?直至年华老去。

少女在窗前放牧自己,一双望眼款款向湖的那边泅渡,可彼岸与此岸一样苍茫,到达后仍然会听到春天的尾声。

所以真的无所谓,深闺生活是她的必修课,什么三从,什么四德,自小就如影随形地调教。这种规矩教导女子——你若插上翅膀便是一种背叛。

此时,她有些疲倦,正准备转身,突然瞥见楼下有一名少年经过,他宽阔的前额,英气隐隐露于眉间,眼睛充满了笑意,好似另一个初春。他就这么宛若神仙地踱过,便穿透了她的心,矜持如她也不能无动于衷。她痴痴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成为太湖中的一帧美景。

曾听人说过,魏晋时期有个美男子,叫卫玠,他每次坐羊车出行,就会引来一群妇女围观,妇女们纷纷向他投掷果子以表示爱意,但因为爱意太多,差点没把卫玠砸个半死。

那男子倒有几分卫玠的风采了。少女想到这里,不禁扑哧一笑。

是否着魔了?是否动情了?其实,人生本就有很多偶然,那少年只不过是匆匆过客罢了。没有人愿意当一辈子花痴。

少女依旧一个人吃饭,睡觉,与自己对话谈心。

怎样形容缘分未到的情形?——喜欢的人不出现,出现的人不喜欢。

初见,她只是心底起了涟漪,说不上一见钟情。可那日以后,那名少年几乎每天都从楼下经过,似乎这就是缘分吧,既然是冥冥中注定的,任何人都不能违抗。每天清晨,少女便早早地守在窗前,等来他的脚步,然后见他头也不回地远去。少年经过的足迹,在她心上踩成了深深的印记。

她看着他远去,她想呼唤,可每次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五代的韦庄有一首《思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陌上春游时,一位女子一见钟情的内心独白:我打算将一生都交给他,就算结局很悲惨,我也坚决承担,永不后悔。

少女第一次对纲常伦理感到压抑。她很想像《思帝乡》里的女子那样打破藩篱,追求自由,但潜意识里网织的教条使她无法挣脱。

开始着魔,开始动情,开始反抗。

她试着写下情愫,可红笺太短,思念太长。她试着驱赶寂寞,可鸳鸯难绣,夜雨难收。渐渐地,太湖在她眼里瘦成风中的一枝竹,她也随之日渐憔悴。

有时候,将思念种在心田的最深处,会因为不见天日而引起一场疾病的蔓延。尤其是你不知道思念的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这种相思病苦到极点。

她病了,病得好无力,再不能去守望,她躺在病榻上喃喃自语,母亲请了好几位大夫来看,都说受了风寒一类的病,吃几副药就能好。

可他们哪里知道,少女正在将生命渐渐耗尽。

母亲见女儿服药后并无效果,反而沉疴难起。于是感到奇怪,她将女儿扶起来坐在床头,问明了一切原委。在与母亲的对话中,少女饶有兴致地描述了那名少年的衣着、相貌,以及那副昂首挺胸、头也不回的倔强模样。她每描述一句,就伴随一声重重的咳嗽。

交谈结束后,母亲哭了,少女却笑了。

也许请少年到家中见一见女儿,她的病就会痊愈?母亲四处打听,得知那个少年名叫叶元礼。

少女感激母亲,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潮,口中喃喃念着元礼二字。

她说她想再看元礼一眼。

就在那天清晨,少女沉睡未醒。母亲站在门外,苦苦等来了叶元礼。

母亲说:我女儿只求看你一眼,只一眼。

叶元礼不待说完便冲进了宅院,来到阁楼上。只见少女睁着双眼,一动不动,枕边放着未绣完的鸳鸯,几缕青丝凌乱其上。叶元礼柔声唤她,她没有半分回应。他这时也顾不上什么礼教大防了,他走到床沿,握住了她的手,感觉一阵冰凉!他大惊失色,手探她鼻间,已没有了任何气息。

她死了。死不瞑目。

叶元礼俯首大哭。来不及问她姓名,来不及宽慰她的心,来不及治她的病,来不及……整个房间被泪的狂流吞没,以及沧桑的影子涌动。

哭声中,她竟然缓缓地阖上了双眼。

常在想,一个人死时是什么感觉,是否在努力拼凑从生到死的回忆?其实,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前还有对尘网的纠缠,对人事的遗憾,这一切都能教人死不瞑目。若临终时能有爱人的陪伴,方可真正的安然离开。

叶元礼守着她的魂灵。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回报?

这首词下有小序:“吴江叶元礼,少日过流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其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始瞑目。友人为作传,余记以词。”

序文虽短,然虚处不少,留给人太多想象空间。

多少此间魂断事,都缘一面女儿窗。魂断何处?相信依然归依在那座楼前,那扇窗下,驻足,凝望,桥上的风景,渐渐和她自己,一起成为后人眼里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