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离离:情漠漠 魂离离 那些词 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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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心莲

【水龙吟】张炎仙

人掌上芙蓉,涓涓犹滴金盘露。轻装照水,纤裳玉立,飘飘似舞。几度销凝,满湖烟月,一汀鸥鹭。

记小舟夜悄,波明香远,浑不见、花开处。

应是浣纱人妒。褪红衣、被谁轻误?闲情淡雅,冶姿清润,凭娇待语。隔浦相逢,偶然倾盖,似传心素。

怕湘皋佩解,绿云十里,卷西风去。

在某些人眼里,人生就是上苍给的一次残忍玩笑。就像一间漏屋偏逢夜雨,一点星火偏遇野风。不可预料的悲痛,你无法回避,也无须回避,这一切,也许是前世的因,唯有以今生的果来偿还。只有如水的时光,从一个缝隙到另一个缝隙,把一切填满,又把一切掏空,不留下什么,也不亏欠什么。

然而我们不是时光,我们是时光里的人。

这首词的作者张炎,出身名门,曾在贵公子圈子里优游岁月。

1276年元兵攻破临安城,张炎祖父张濡被蒙古人凌迟,家产被抄没。

此后,张炎落拓江湖,漂泊无依,始终不愿向蒙古人俯首称臣,他长期寓居临安,后人评曰:“鼓吹春声于繁华世界,能令后三十年西湖锦绣山水,犹生清响。”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张炎经历了一次残忍的波折,将满是伤痕的心埋在西湖之滨,他在这个繁华之地日日花前醉,处处笔墨留,唯有享乐,才能使他淡忘痛苦。西湖的株株草木,片片云山,皆因在张炎的笔下变得更加饱满、出尘。

张炎此词咏白莲,用《水龙吟》长调写尽了白莲的姿态与魂灵:

今夜冷清,想必你依然轻装照水,纤裳玉立,扮演水上最令人动容的角色,那湖水,那小舟,那鸥鹭,那烟月,像一出戏,我潜进来,成了你唯一的观众。我还记得,我乘着小舟,漂泊湖上,而今呢,我满载希冀,想把你凝望,可是眼前的淡白湖水却将你收藏,只留下你香甜的气息。终于,我在若有若无之中看到你,你欲说还休的表情,淡雅清润,不为谁倾国倾城,似为我敞开心门。面对面,月色一样皎洁,湖面一样平静,寂寞一样无声。怕只怕,西风袭来,花瓣落尽,那时候,人在何处?魂归何方?

时间不见渡口,烟水不见白莲。张炎寻莲的心事已说不清道不明,也许是一个亡国之奴对故国的深思,一个红尘雅客对意中人的怀念。

我更愿意接受后者。然而,这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寻莲的心路历程,从徘徊到凝视,始终可望不可即。

到此,我想嵌入一个故事,故事出自施托姆的《茵梦湖》。男主人公莱茵哈德与女主人公伊利莎白原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长大后,莱茵哈德去外地求学,伊利莎白没有挽留,只是苦苦地等。可惜没等到莱茵哈德回来,母亲就让她嫁给了莱茵哈德的同学、家境殷实的埃利希。就在时间快要把一切都磨平的时候,埃利希邀请莱茵哈德到茵梦湖的庄园小住。

多年以后,再次相逢。面对昔日的恋人和朋友,莱茵哈德且喜且悲。不得不佩服埃利希的胸襟与心机,他知道,伊利莎白一直没有忘记莱茵哈德,他对莱茵哈德说:“我完全是偷偷写信邀请你的,这样她会更加喜出望外。”对伊利莎白来说,埃利希就像一场大雪,从背后突然抱住了她的腰,她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温暖的幸福感,有的只是冰冷。埃利希只有让莱茵哈德出现,才会解开她心中的结,这样,既可以感动伊利莎白,也能够显得自己宽容大度。因为他深知,她对一切世俗规则软弱。

那一晚,莱茵哈德念起了一首古老的民歌:“依着妈妈的心愿,我另选了位夫婿;从前所爱的一切,如今得统统忘记,我真不愿意!”

如此悲伤,如此应景,伊莉莎白的心止不住地被掏空,她想往前一步,可她不能,她只是轻轻推开身后的椅子,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莱茵哈德凝视她的身影,直到消失,随后他来到了湖边。

故事到这里,《茵梦湖》的原文描写是这样的:

树林静悄悄地立着,给湖面投下大片的阴影;湖心却洒着朦胧昏黄的月光。时不时地,林中发出一点儿飒飒的颤动声;可这不是风,而是夏夜的嘘息。莱茵哈德沿湖滨走去,突然在离岸投一石远的湖面上,瞧见一朵白色的睡莲。他顿时心血来潮,想到近旁去仔细看看,便脱掉衣服,走进湖中。湖水很浅,锋利的水草和石块割痛了他的脚,他老走不到可以游泳的深处。后来,他脚下突然一下踩空了,湖水扯着旋涡在他头上合拢来;过了好半天,他才重新浮出水面。他摆动手脚游了一圈,直到弄清入水的方向。很快,他又发现那睡莲,见它孤孤单单地躺卧在巨大光滑的叶子中间。——他慢慢向前游去,偶尔把手臂抬出了水面,往下滴落的水珠便在月光中闪闪发亮。可他觉得,在他和睡莲之间的距离老是没变似的;回头看时,夜霭中的湖岸却更加朦朦胧胧。可他仍不罢休,而是更加使劲儿地往前游去。终于,他游到了离睡莲很近的地方,可以辨清月光下的银白色花瓣了。但与此同时,他却感到自己陷进了一面网中,的确是有光溜溜的草藤从湖底浮起来,缠住了他赤裸的手脚。四顾茫茫一片黑水,身后又蓦地听见一声鱼跃,他顿时感到忐忑不安,便拼命扯掉缠在身上的水草,气喘吁吁地急急游回岸边。从岸边回头再看那睡莲,见它仍和先前一样,远远地,孤独地,躺卧在黑黝黝的睡眠上——他穿好衣服,慢慢走回房去。

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也许这并不算什么遗憾,遗憾的是你在面前,却始终可望而不可即。睡莲朝开夜合,莱茵哈德努力想靠近却也不能,它就像伊莉莎白,总是跟莱茵哈德有一段距离,这与张炎寻白莲的心境何其相似乃尔!郁达夫曾说:“我们读完《茵梦湖》之后,无论如何总不能理解他何以用了这么简单的文字,能描写出这样复杂的感情来。”

结局以淡淡的伤收场。莱茵哈德离别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伊莉莎白最后郁郁而终。

那朵莲,我遇见。你容颜未变,我却尝尽流年。不知道你是否还肯为我绽放?但我知道,只要开在心间,便一切都不重要。

我们断裂生命,而世间依然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