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氏女
2932100000003

第3章

当赵勇海在县城人武部办公室结识了回家探亲的现役军人、连长刘庆生的时候,他的心活泛起来。

认识的场合极其偶然,他到县里开年终总结干部大会。这样的会,作为管着公社账本的人是必须参加的。他不爱抽烟,可会场里总是烟雾缭绕,避也避不开。到了会议午间休息的时候,他就去人武部办公室坐坐,因为人武部部长老金不抽烟。他的儿子小金在徐州服兵役,每年要给父亲寄一大包绿茶。赵勇海最喜喝茶。就这么点小缘故,赵勇海到县城开会,有了空闲,就到老金办公室小憩,呷一口茶,双眼微合,全身舒坦了。

这次进门,见着一陌生人。经介绍,知道这叫刘庆生的军官是小金的上级,也是本地人。很早参军了,从副班长开始起步,班长,副排长,排长,一步一步做到了连长。刘连长个头不高,四方脸,身材偏瘦,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双狭长的细眼睛,目光一闪一闪的。老金说了,能当上连长的人一定是政治觉悟高,热爱学习;生活上一定是为人正派,艰苦朴素。至于缺点嘛,老金说,就是多少有些刻板。

刘庆生这次返乡度假,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想谈个对象。他很现实,到了这个年龄,也有了这个能力,婚姻大事自然就提上日程,这符合唯物论,也符合最早原始人类的生存需要。刚提出打算在这里解决婚姻问题,赵勇海一下子就想到了杨芬芳。一番交谈,他感到刘连长还真的刻板,说话无趣。转而又想,不能怪他,兴许是长期呆在部队的结果。一旦刘庆生懂了女人,人自会活泼起来。而一旦婚事定下,作为现役军官家属,把杨芬芳调到公社,别人再有意见,也无话可讲。赵勇海断定:这事若说给老婆听,杨婉芳肯定满意。那么杨芬芳呢,她会答应吗?会的——赵勇海自问自答,因为择偶是极其现实的事,看家庭出身,看阶级成分,看本人政治面目,看工作单位,再看工资多少。以上条件于刘庆生而言,是条条够格。那么,刘连长会满意杨芬芳吗?赵勇海很有把握:小姨子不必收拾打扮,就是从泥塘里拔腿出来,往田埂一「戳」,那个清丽的样子,也得叫姓刘的好一阵耳热心跳。

就这样,赵勇海在返回公社的路上,豪情满怀。也不知为什么,快到石壁公社的时候,好心情突然没了。毕竟是读了几本书的,知道爱情两个字。自己把两个背景不同、性格各异的一对男女用介绍的方式拉在一起,把杨芬芳的幸福和未来都撮合了进去,是否有些危险呢?她与那姓刘的会相爱吗?日子幸福吗?决定结婚是很快的,而爱情要过很久,才会明白。在交换各自生命过程中,要是杨芬芳后悔了,自己该承担什么责任?想到这些,赵勇海似乎不敢往下想了。回到公社,已是正午。人在阴凉下打着呵欠,连鸡狗都无精打采,一个妇女一手抱着熟睡的孩子,一手驱赶恼人的苍蝇。

杨婉芳还在厨房做饭的时候,赵勇海就把刘庆生的事情说了。

妻子乐了,用锅铲敲打着锅沿儿:「你真有两下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芬芳的事办妥了!你等着,我到小店买点卤菜。咱俩得先庆贺一下。」

「算了,两人还没见面,别高兴得太早了。」

谁知刘庆生挺急,第二天就带着用全国粮票买的点心,用高价买的两斤猪肉和从老金那里抓来的茶叶,一溜烟儿跑到石壁公社来了。

他与赵勇海夫妇见面,又是鞠躬,又是敬礼。开门见山地说:「帮人帮到底嘛!我这次探亲无论如何也要我和杨芬芳见上一面。」特别是看到杨婉芳长相还算清秀的时候,决心就铁定了:「要不答应,我就在你们的公社住下,不走了。」

赵勇海带着笑,说:「等明年再安排见面,也不迟呀。」

老刘面带苦相,朝天伸出三根手指:「一等就是一年,我可过了三十五,别饱汉不知饿汉饥啊。」赵勇海与杨婉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老刘看出了希望,忙说:「哪怕让我只看一眼,我保证,看完就走!」

一身戎装,满嘴软话,倒让赵勇海夫妇多少有些为难。为难处就在于事先一点都没跟杨芬芳通个气儿。太突兀了,人家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大姑娘。终究拗不过这位军官,商量一阵后,答应了。定的见面地点在县城的一家饭馆。而时间则要看杨芬芳的态度了。

这时,爽快的杨婉芳也直言不讳了:「看一眼,也是相亲。对女孩儿家来说,可是关系到后半辈的大事!可我们对你的情况,真的都不很了解,你不能甜言蜜语骗我妹妹!就算婚事成了,你连长可是风光在外,而我妹妹就要苦守寒窑。有句话你知道吗?叫‘凤凰落地不如鸡’。」话一出口,让刘庆生一时无法应对,细长的眼睛闪了好半天。

赵勇海出面打了圆场:「你先回城里,等我们的消息。时间定下,我就打电话到人武部,让老金转告你。」事情说妥,夫妇把刘连长送出了公社大院。

他俩站在公社大门的石阶上,望着眼前未熟的庄稼。有风从田野吹来,穿过不远的一片竹林,发出簌簌的响声。

杨婉芳用征询又谨慎的口气,向妹妹介绍了刘庆生以及要求见面的事情。没想到杨芬芳大笑,把个脸朝向天空,说:「好呀,我好久好久没进城了,好久好久没吃席了。真想啊!」

姐姐摇着妹妹的肩膀,说:「你的话是真是假呀?人家可是相亲。」

杨芬芳说:「我不开玩笑。见面就见面,不就是想看我长得好不好吗?至于愿不愿嘛,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这个态度,令杨婉芳很有些吃惊。平素,村里的人都说,杨家姊妹搭配得多好,一个泼辣能干,一个温和守家。情况还真是这样,杨芬芳一年下来的工分,糊口都不够,大半要靠姐姐的帮补。但她心灵手巧,能把个家摆弄得花花绿绿,鲜亮整洁。没见她怎么学干活,一旦干起来,也是有模有样的。

见面时间定在三日以后。杨婉芳临走,递给妹妹一张刘庆生照片,两寸大小,杨芬芳看了看,觉得除了长得周正,表情严肃之外,就没啥吸引人的地方。姐姐好像还说他个子没自己高呢。她把照片夹在新书《青春之歌》里,放在桌子上。走出屋子,站在屋檐下,站了一小会儿觉得无聊,又回到房间,再次翻出刘庆生的照片来,反复端详。刘庆生像个物件摆在眼前,边端详边动了心思:嫁个解放军军官,体面啊,还可以跟着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去过新的生活,日子说啥也比现在强。不嫁他,就继续住在这儿,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自己找个中意郎君,也行!但归根结底,她还是想出去,想到外面去。就是这个念头,使她对见面有所憧憬。对这个可以把自己带走的男人,她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见面再说,照片是死的,说不上喜不喜欢。她要见活人,看他长相受不受看,说话中不中听。

夕阳余晖,红得令人心碎。夏日黄昏特别长,等了好一阵,天色才渐渐暗下来。尽管肚子不饿,但也要做点东西吃。看到姐姐放在八仙桌上的几把挂面,杨芬芳决定不煮稀饭了。她拿了一把挂面搁在灶头,自己又忽然高兴起来,觉得也许今天是值得纪念的,命运的转折就从这里暗暗地开始了。踏着轻快的步子,她跑到自留地拔了香葱,刨了一窝青菜,从小笸箩里取了两枚鸡蛋,又找出猪油,酱油,醋,糖,决定做一碗香喷喷的鸡蛋挂面。一切就绪,洗菜,切葱,烧火,掺水,煮开……不知怎么搞的,把包裹挂面的白纸刚撕下,那整把挂面的大半都滑到锅里了。杨芬芳有些心痛,盛出来足够两大碗,她怎么吃得完?挂面的质量一般都不高,第二天「回锅」就全都断了,成了糊糊。她突然想起何无极:我吃一碗,也请他吃一碗,对!多年来,他一直帮自己,从磨菜刀到收拾自留地。

杨芬芳有意把面煮硬一点,很快捞起。扯下围腰,小跑着去何家。何无极正扫院子。她把扫把抢过来,说:「跟我走。」

「什么事?就你家那点小事,等我把饭吃了,再做不迟。」杨芬芳话也不说,拉着他的手就走。

「我把挂面下多了,一碗成了两碗。请你帮我吃碗面,这还不好啊?」边说,边笑。何无极听了也笑,不说一语。

「吔,你怎么不谢谢我?」

「你是叫我帮你吃多余的面,又不是诚心请我。我谢什么?」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又一起笑起来。笑声像袅袅炊烟,轻轻升起又轻轻地散去……

杨芬芳把两个荷包蛋放在一个碗里,递给何无极。双手捧给何无极。他也不客气了,接过来就往嘴里送。

「香吗?」

「香。看来磨刀不行,做饭行。」杨芬芳听了,很得意!也端起碗慢慢地吃起来。

何无极几下子,满满一碗猪油鸡蛋面送进了肚子。见杨芬芳还在吃,便不好意思放下筷子走掉。他走到两屉桌跟前,拧开了收音机,播出的是广东音乐「彩云追月」,云在天上飘,水在心上流,婉转又舒缓。何无极见摆着一本崭新的小说,便拿起翻翻,不料那照片就掉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他弯腰去捡,杨芬芳看到也赶过去,两人面对面。

「谁?」

「刘庆生。」

「干什么的?」

「当兵的,连长。」

「你们认识?」他再问。

「不。」

「那怎么会有他的照片?」

「姐姐拿给我的。」问也自然,答也坦然,自幼一起才会如此爽快。

「相亲吗?」

「嗯。」

「见过啦?」

「没有。」

「你和他什么时候见面?」。

「三天以后。」

「你想和他见面吗?」简直是在逼问,杨芬芳哀哀一笑。

突然,他紧紧攥住她的双手,目光相接,都有一种忸怩和拘谨。何无极向前跨了一步,使出最大的气力将杨芬芳拉到怀里,用恳求的口吻在她耳边说:「你不走,我要你。」

他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脸颊,杨芬芳微微躲闪,但很快地,也被激情感染而变得顺从。他亲吻到她的双唇,杨芬芳温软的唇,轻柔又有力地吸吮着对方。一个吻,顷刻间一个女人身体的全部奇异,似乎都被感觉到了。何无极的心底,涌动着足以掀翻他平静人生的暗流。他从未想过要娶杨芬芳,而此刻实在太渴望她了。何无极在她耳鬓边喃喃道:「芬芳,不要跟他走啊,你给我煮面,我给你磨刀啊。」

「哦,哦。」杨芬芳已无力回答。

他们互吻,彼此激动着对方。不知过了多久,杨芬芳用力挣脱了何无极的臂膀,背转身去,两手捂脸,呜呜地哭了,眼泪从指间滚落。何无极伸出长长的手臂从后面搂住,手掌抚摸着杨芬芳的胸部,胸和唇一样,厚而软。他把自己的头埋进她的颈窝,也流出了眼泪。泪水汇合一起,决堤而去,淹没了他们年幼时的青涩。自古以来,女人被男人唤醒,男人被女人唤醒。

「明晚,等我。」何无极用手指抹去挂在杨芬芳眼角的泪。

「别来。」

「要来。」

「不要来啊!」

「一定要来!」

杨芬芳怯生生说:「我怕。」

「你怕我?我们打小认识。你怕的,该是他。」杨芬芳知道,这个他指的就是刘庆生。在热烈的坚持下,她的样子就像飘落的一片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