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饥饿是所有人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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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看电影

“文革”前,赤峰街有两座电影院、两座剧院。公园边上的电影院叫工人俱乐部,回民胡同往里走、坐落在一个大坑里的电影院就叫电影院,“文革”全关了。大剧场叫红旗剧场,“文革”前,我在那儿看过话剧《千万不要忘记》,记得年轻的丁少纯穿一条毛料裤子,笔直的裤线很扎眼。他用猎枪打野鸭子,就这些印象。过了好几年,我想起这个剧名没宾语,是“千万不要忘记别穿料子裤子”呢?还是“千万不要忘记不能打野鸭子”?没人说别忘记什么,我一个小孩也看不懂戏。赤峰街第二座剧院在横街里面,座位是木条凳子,赶不上红旗剧场“劈呖啪啦”折叠带扶手的座椅高级。我在横街的剧院看过话剧《阮文追》。阮是越南南方的抗美烈士,被美国兵和吴庭艳政权用火烧死了。我最痛苦的记忆是阮文追被火烧死那一幕。他站在台上,穿袖子到肘的无领白褂子,下身穿裤腿短半截的白裤子。这么特别的装束很容易被敌人抓到。他高昂地说什么,敌人说不过他,点柴火烧阮文追。火腾地在台上燃烧起来,火苗够房顶,阮文追肯定跑不出去了。我从高凳子上跳下去跑到外面,不忍心看阮文追活活烧死,也害怕剧场烧塌。

在外边等了很长时间,同学们有说有笑出来,我以为他们应该哭着出来。问老师——“文革”前的老师很和蔼——阮文追烧死了吗?

老师用善良的眼神看我:他被美帝杀害了。

我问:就在这个剧院台上吗?

老师:不是的,在越南南方。阮文追早就死去了。

我问:为啥要把那人烧死呢?

老师:他不是阮文追,是演员。他假装是阮文追,告诉咱们这件事。

我问:演员烧死了吗?

老师真和蔼,说:没有。

我问:火……

老师:火是用鼓风机吹红绸子形成的背景,是不是很像火?

像。

是的,是红绸子飘,不是火。

演员没被烧死,真是一件好事。我儿时就看过这么两出戏,都是在“文革”前。

“文革”中,工人俱乐部、电影院和横街剧场都关了。不关也不行,没有电影演。只剩下红旗剧场演出样板戏。样板戏好看啊,布景、武打都像真的一样,但我这里说的是看电影。

电影院没了,电影还是有的。说起来挺有意思,电影其实是政权的一部分,和政权一起归解放军所有。解放军放电影,咱们就有电影看。他们不放,赤峰就没电影。电影拷贝在军人手里。“文革”中著名的最高指示中有一条“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这段话里镶嵌一个奥妙的逻辑链条。表面看,工农兵并列,其实不然。工人和农民不过是全国人民的一部分,“学”只是被统领而已,解放军才是权力金字塔的顶峰,人人都要学。他们手里有电影就是权力的象征。

赤峰街演电影的军人剧院也有两座,一座军分区礼堂,另一座是后来盖的220医院礼堂。

我家住在盟公署家属二院,顺大马路往南走就是军分区。军分区在马路东西各开一个大门,俩大门一模一样,拱起的绿钢筋架在门垛子上,中有红五星。西院是办公区,他们叫西院。东院是住宅区,有礼堂。我不少同学是军分区的子女,那时他们多牛X呀,兜里有电影票。他们一人其实只有一张票,匀不出多余的给我们,但他们老是把票掏出来看。我们看不上电影,就看看票。票比粮票宽出一倍,上面印的浅红色五星两侧是猫胡子似的三撇光芒,上写X排X号。票在他们兜里并不露出来,也不丢,让我们拣不着。想用白面馒头跟他们换票也不可能,我们一人一月一斤细粮,军人天天吃白面。

电影啊,我们最想看的就是电影。电影里要什么有什么,吃的喝的,女人,特务,机枪和掷弹筒。夏天,军分区在西院演露天电影,我和穆日根、木兔子三人互作人梯,跳进去观赏。有一次,穆日根第一个跳进墙内,在这边刚听到“扑通”一声,那边就有人喊“不许动!”穆日根被潜伏在墙角的解放军逮着了,我们乐坏了。不一会儿,他被军人拎着脖领子从大门口推了出来。我们看他脸,没挨掮,表情甚至有不花钱白逛公园的得意。之后,我们研究从哪儿跳进去最安全。后来明白,从最不好跳的墙(高,有直立玻璃碴)跳进去最安全,里边没军人潜伏。记得我们那次跳进去看的电影是《奇袭》,黑白片。志愿军战士也跳墙,深入敌人巢穴,简直就是为我们拍的电影。

最好的还在后面。头天军分区演电影后,军分区的子弟比如姜三他们就占据第二天的话语权,为大家讲电影。大家谄媚他,听他讲。他们稍不高兴就讲半道不讲了,这简直是害人。一个半截的故事使我们不能忍受。演《奇袭》的第二天,姜三和他弟弟姜四在操场讲《奇袭》,木兔子、穆日根我们先假装谦逊听取,他一卖关子,我们接着往下讲,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姜三、姜四大喊:你们看《奇袭》了!

看了,咋的?我们像骡子跑进青苗地践踏庄稼一般把《奇袭》讲完了,咋的?木兔子重点讲志愿军和李伪军的枪支什么样,穆日根讲我方和敌方人的相貌特征。姜三气恼交集,咬着嘴唇,两腮淌泪。姜四指着木兔子说:操你祖宗!我们一人一脚把他踹趴下,有啥了不起?

我们公署二院小孩素以善殴见长,喜欢打架。打架并不是谁惹了我们,而是老子要打你。我们对门的辽河工程局家属院的小孩被打得不敢从大门走。我们不敢打军分区的小孩,谁都不敢打他们。军分区南边的外贸家属院、气象局家属院都是我们攻掠的弱者。平时,我们站大道边的院墙上,看过往的小孩,骂之、啐之,以石子击之,他若不满,我们一起跳下墙追打他。他如果是气象局的小孩,就一直追他到家属院,殴打见到的所有小孩,然后集体撤退。我们也有挨打的时候,当你孤单一人走到外贸附近时,就可能挨打。我这里虽称“我们”,但我不参与打架,只跟着队伍冲与撤。

姜三、姜四挨了我们打,也不敢怎样,他们知道我们野,而我们打破了他们对电影的垄断。

为了看电影,我们仨下午三点钟跳墙进入军分区潜伏,电影要在天黑才演,我们不知到哪去躲藏。我熟悉地形,领他们进入炊事班的地窖。地窑像坑道一样,新鲜黄土埋大萝卜、胡萝卜,里面凉爽。我们进去之后,每人吃了五六根胡萝卜。困了,就睡着了。这时有人进来,我推醒他们,藏到边上的猫耳洞里。

进来的人是一男一女。女的说,这儿咋这么黑呀。男的说,过一会就好了。我看出来,男的是副政委的儿子,女的穿白的确良衬衫,戴一块表。他们坐在胡萝卜土堆上,背对着我们。我和穆日根能看到他们,木兔子在我们身后,啥也看不到。

女的说,咱们干啥呀?男的一把抱住她肩膀,女的“啊——”地尖叫,声音长。男的不松手,女的说,我告诉你妈!女的尖叫那一瞬,木兔子吓尿裤子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仨贴得特紧,他的尿穿过裤子流到我腿上。

女的一挣,起身,一跺脚走了。男的气得吐唾沫。这是我们经历的小插曲。那天放的电影是朝鲜宽银幕彩色影片《卖花姑娘》,那电影拍得真好,人头特大,观众随着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一直哭泣,我们也哭。只有(我在一篇短文中写过)影片演到地主少爷咬一口苹果扔到肩后的时候,我到银幕后面去找那半拉苹果,没找到。

220医院是沈阳军区的野战医院,他们从丹东五龙背搬来,占据了赤峰卫校的楼房,修了一个礼堂,演电影。军分区的战士不打小孩,220的兵爱打人,用古怪的词汇骂人,比如“去你妈了个下水”,不知何意。我们没票,只有拼命往里挤。把门的士兵挡不住汹涌的人流,除了让医院的人和家属进入外,也免不了?昆进去几个外人。我们盼望进入“几个”之中。士兵可能踹你,也可能掮你一个嘴巴子,这不是主要的,关键要机灵,从士兵胳肢窝底下钻过去才算英雄。那一回,在冬天,我钻过去了,穆日根没钻过去。我们俩是最好的朋友,好到他进不来,我就不看电影了。但那回大门从里边锁上了,我出不去。看的电影叫《熊迹》,说苏修特务的事。我看的心烦意乱,心里想着穆日根。那是唯一一场我没看进去、没看明白的电影。

散场,我第一个跑出礼堂,见穆日根在窗下手捂耳朵跺脚转圈儿呢,我知道他穿的是夹鞋,没棉帽子。他一直在外边等我。穆日根问我电影啥意思,我说没啥意思。一路上,我俩啥也没说,从220医院经过七小,穿菜园子回到箭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