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与“菜根”都是指代普通人的名词,这两个名词在历史的记忆中生成了千变万化的含义,但是,有一点是非常关键的,那就是布衣与菜根是人生的基本体验。今天,国家提出各种人才要到基层感受生活,到第一线去锻炼,意思就是说要知道普通人的所想和所为,然后,人才才能为这些普通人谋福利。但是,也有的人是先知道普通人在想什么,等自己达到一定地位后,就忘记了。脱离“布衣”与“菜根”的人,历史也会给其惩罚。
布衣如何成为卿相
西汉初年,刘邦和他的兄弟们总算坐稳了江山。我们来具体看看刘邦一伙本来都是什么人,刘邦是自耕农出身,经过钻营成为亭长(相当于派出所所长),陈平、王陵、陆贾、郦商、郦食其、夏侯婴等,都是一般农民,樊哙是屠狗的,周勃是办丧事吹箫的,灌婴是贩卖粗布的,娄敬是士兵,萧何、曹参则出身于小公务员。这帮人每每上朝议事,热闹极了。诸将争功,不是拔出剑来砍桌子,就是干脆大打出手。刘邦也没法,请来儒生叔孙通,制定朝廷礼仪,对这班文武大臣进行强化训练,大老粗们总算学会了进退揖让,见到刘邦就做出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刘邦很满意,真正感到了做皇帝的乐趣,于是也学会了摆起皇帝的架子。
西汉的布衣卿相开局(官员穿锦衣,平民穿布衣)虽说带有偶然性(如果项羽胜利,那是旧贵族复辟),但平民布衣进入政治领域这个过程已经有两百年了。布衣开始进入政治高层,始于战国中期。当时法家开始流行起来,法家改革的目的就是强化王权,手段就是遏制分封、抑制贵族,成果就是把贵族政治向便于强化王权的职业官僚政治转换。
这里举一个人为例说明这个过程。魏国范雎是魏国中大夫须贾的门客,跟随主人须贾出使齐国。齐襄王听说范雎很有才干,想要招揽他,送给范雎十斤黄金,范雎为避嫌没有收。这事让须贾知道了,骂他接受贿赂,出卖了魏国国家机密。回魏国后,须贾向相国魏齐汇报范雎贪财卖情报的事。魏齐命人把范雎拖上堂乱棍打死。很快范雎就奄奄一息,魏齐手下以为他被打死,就用席子裹着放到厕所里,准备扔掉。魏齐叫宾客上厕所时,先向范雎脸上撒尿侮辱他。范雎趁没有人的时候,哀求看守放了他,许诺一定重重酬谢,看守贪财,帮他逃出虎口。范雎躲藏在好朋友郑安平家里,更名张禄。
秦国来了一个使者叫做王稽,他经过郑安平的牵线搭桥与范雎联系上了,和范雎进行了短暂交谈,断定后者是个治国良才,于是装载在大使的车子里躲过盘查,偷渡回秦国。
这里先说明一个问题,范雎之所以在魏国混不到官,是因为山东六国(不是指山东省,而是指崤山函谷关以东的六国诸侯:齐、楚、燕、韩、赵、魏)贵族性比较强,政府只重用王族亲贵。比如,魏国相国魏齐就是王室公子(国君的儿子中有一个成为太子,那就是储君,别的儿子都是公子)出身,传统的贵族政治阴魂不散,王族亲戚们世代填充垄断了朝廷要职。秦国不同于六国,秦国建国晚,传统的贵族分封制基础不深,又加上商鞅作了法家改革,建立了一种“职业官僚政治”,说白了也就是布衣政治:任用市场化的布衣人才担当朝廷要职,而不是任用担任世职的贵族。正是基于这样的政治特点,张仪、商鞅、范雎、吕不韦、李斯,这些布衣英才,在六国的时候不得志,跑到秦国去,就都有戏了。
过了一年多,范雎总算见到秦昭王。范雎很有本事,句句话都能打动秦昭王的心。
秦昭王把范雎带到一个密室里交谈,范雎说:“臣居山东之时(函谷关以东,意思是在魏国时),只听说秦国有宣太后,有相国魏冉,没有听说过秦王。如今的秦国,太后管事,魏冉管事,华阳君(宣太后的弟弟)管事,您也管事。但我们知道,一百个人抬着一个瓢奔跑,其实还不如一个人端着瓢走得快。如果把秦国比做盛水的瓢,那么这么多人分权管理,国家必然四分五裂。”
范雎又猛烈抨击了秦国丞相魏冉在军政外交上的失误:“臣听说,秦国有上百万的精锐步兵、战车千乘,以秦兵之勇,车骑之众,攻打诸侯,犹如韩国大狼狗捕捉瘸脚的野兔子那样容易。可事实上呢,秦国却没有取得多大的成就,秦国十五年来闭关不出,不敢窥兵于山东诸侯,这都是魏冉的失计导致的。”
秦昭王小声恭敬地问:“寡人愿闻魏冉失计的地方。”
“魏冉为了扩充自己在东方的封邑陶地,就越过韩、魏两国而攻打齐国的刚、寿,跋涉千里,劳而无功,是典型的远攻近交。千里迢迢越过他人之国而攻打更远的国家,是战略上的下下策啊。战略上要实行远交近攻,改以东邻的三晋为主要目标,蚕食东进,步步为营,得一寸一尺都是大王的土地。就像蚕食桑叶一样,大王称霸天下之日,屈指可待了。”
范雎“远交近攻”看起来很简单,但一个当局者要从一大堆眼前事务中跳出,发现这个简单而有效的原则方针,并不容易。这个方针成为了秦国的外交国策,为历代秦王忠实地执行下去。
范雎被秦昭王当即提为客卿,参谋兵事。几年后,拜为丞相,封为应侯。范雎登上人生的顶峰,这时他用的还是张禄的名字。
魏国听说秦国即将进攻韩魏,派须贾出使秦国求情。范雎听说须贾来了,就穿了一身破旧的衣裳拜见他。须贾见到范雎,大吃一惊:“你还活着啊。”又问:“你在秦国做说客吗?”范雎说:“没有啊。我得罪丞相魏齐,逃到这里来。现在替人打工,给人家当差役使唤。”须贾听了,留范雎吃饭,并拿出一件旧绨袍(粗帛袍子)送给范雎。须贾问范雎有没有门路拜见秦国丞相张禄,范雎说:“我主人和张禄很熟,我也可以见到他,我帮你安排吧。”饭后范雎亲自为须贾赶着马车,往秦相府而去。
到了丞相府,范雎说:“我先进去通报。”须贾等了好一会儿,不见有人出来,问看门人,看门人说:“刚才进去的就是我们的丞相张禄。”须贾大惊失色,马上脱掉上衣,跪在地上,光着上身,请看门人为自己向丞相请罪,请求膝行以见丞相张禄。范雎在丞相府富丽堂皇的大堂中接见须贾,说:“论罪你死有余辜,念你今日赠我绨袍一件,有恋恋故人之意,所以我释放你。”
范雎其人,“睚眦之怨”必报,“一饭之德”也必偿,爱与恨都绝不虚伪。他推荐郑安平为将军,提拔王稽为河东郡守,这两个都是救助他入秦的人。
范雎大设宴席,尽请诸侯使者,高坐堂上,饮食甚盛。魏国使者须贾也在其中,唯独是坐在堂下,面前摆着一碗马食,并且必须吃完,因为饶他一命已经报答绨袍的恩情,当众侮辱算是报复厕所里挨的尿淋之辱。至于魏齐,就只有“睚眦之怨必报”了。
堂下的须贾正在用手抓着马料吃,范雎告诉须贾:“回去转告魏王,马上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的话,秦国将屠大梁。”
魏国不敢抗拒秦国,魏齐只能逃亡,东躲西藏,最后决定投靠天下闻名的魏国信陵君。魏齐一行到达信陵君的封地,由于信陵君一时的犹豫,担心秦国攻击,不肯即时接纳魏齐,魏齐觉得自尊心受了伤害,干脆“怒而自刭”,抹脖子了,等信陵君下定接纳的决心后,看到的只是一具死尸,信陵君悔之莫及。
魏齐死得慷慨激烈,现代人是绝对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去死的。贵族就是这种脾气,好面子和尊严,出乎我们的想象。布衣百姓,生长于市井之间,比较柔巧,不太讲原则,为了能活着,可以像苍蝇和狗那样凑合,甚至放弃尊严,就不会这么刚脆,这么容易死。刘邦、项羽二人,就是这两类人的典型代表。
但是,贵族这种精神风格非常优美。魏齐在赵、魏列国躲藏,求生欲很强,但受了信陵君一点儿怠慢,就自刭而死,宁死而不受辱。他们刚猛直烈,讲究个人的尊严,强调人格的独立完整,正是那个时代人的价值观取向。迤逦到了秦汉之际,田横五百壮士之死(田横也是贵族),是贵族这种精神最后的绝唱。
范雎的报复,最终以魏齐人头被魏安僖王送至他的案上而告终。平民胜利而活了下来,贵族失败而身亡。这种趋势一直发展到了秦末楚汉之争,刘邦干掉项羽,满朝平民布衣。
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具有贵族的气质,同时有平民那样坚韧的生命力,一个人结合范雎和魏齐,那是值得追求的。
囚犯出身的皇帝
公元前91年,在长安城外的郡县监狱里,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正在贪婪地吮吸乳母的奶水,包裹婴儿的是赤色囚服,乳母也身穿赤色囚服。他们都是大汉帝国的囚徒,这个婴儿正是当今皇帝汉武帝的嫡亲曾孙。
汉宣帝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在即位前受过牢狱之苦的皇帝。这位皇帝一生下来就命途多舛。公元前91年,“巫蛊之祸”在酷吏江充和心怀鬼胎的李氏家族策划下,向四十五岁的太子刘据逼近。刘据很快就被逼上绝路,于该年八月辛亥自尽。刘据的两个儿子也和父亲一起死去。而刘据的母亲——皇后卫子夫,死得比儿孙们还要更早,在七月庚寅她就已经先儿孙们含恨离开了人世。和刘据一起死去的两个武帝皇孙中,有一个名叫刘进,就是未来的汉宣帝刘询之父,刘询的生母也自尽了。父母、祖父母尽数死于非命,家破人亡的时候,皇曾孙刘询只有几个月大,只是个待哺婴儿,一团毫无反抗能力的肉块儿。然而由于他是汉武帝刘彻的嫡亲曾孙,血统高贵,所以汉武帝下令,他也必须去坐牢。
幸亏他遇到了一个好心的监狱官邴吉。邴吉可怜这个无辜婴儿,找来了两个在哺乳期的女囚赵征卿、胡组,命令她们喂养这个孩子。虽然监狱的环境十分恶劣,营养医疗也极度缺乏,但是出身娇贵的刘询,生命力异乎寻常地顽强,小病小灾根本难不倒他,苦命的孩子在监狱中慢慢长大。
刘询五岁这年,朝廷御用星相家向汉武帝刘彻报告:“长安城周围的郡县监狱上空,闪烁着一种属于天子的奇特光芒,夜晚直冲天空。皇上千万要早作提防。”迷信的刘彻丧心病狂,为了除去未来的篡夺者,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走一个,下令处死监狱中的所有在押人员,不论有罪没罪、大罪小罪。使者带着这项命令来到邴吉所管理的监狱,要求邴吉马上杀光狱中所有囚犯,却受到了邴吉宁死不屈的坚决抵制。邴吉说:“罪犯即使是普通小民,也不可以随意处以死罪,何况皇帝亲生的曾孙儿还关押在这监狱里!”
他的据理力争很快传到了刘彻的耳中。这个杀红了眼的老头儿听到“皇曾孙”三字,似乎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满腹的杀气也消了,叹气说:“这也许是老天爷借邴吉之口提醒我吧!”于是不但收回杀人的命令,而且颁下了一条大赦天下的旨意。
就在大赦令下达的当天,五岁的刘询跌跌撞撞地随着人群走出了监狱,结束了他的牢狱生活。他的曾祖父汉武帝刘彻已经决定立他的叔祖父刘弗陵为太子,因此对于嫡长子的后人不得不心存疑忌,不可能将他接回皇宫。政治角逐是没有骨肉亲情可言的。这个被放弃了的孩子能去哪里?还是邴吉,这个已经救了刘询两次性命的善良官员,将刘询抱上了自己的马车,亲自把他送到了刘询的外婆史良娣家寄居。史良娣的母亲贞君对这个可怜的孩子非常疼爱,不顾年老体衰亲自照料他的生活。
为了不给史家添负担,更为了让刘询恢复他的身份,邴吉及时将刘询被赦免的消息上报给了朝廷。从此刘询的名字被记在了刘氏皇族族谱上,他的生活费用也全由宫廷提供。也正因为他得到了皇族的正式承认,才有机会受到良好教育,十二年后他更因此有了登上皇位的可能。
邴吉一直念念不忘这个命运坎坷的孩子。公元前74年,当汉昭帝刘弗陵无子早逝之后,升任为光禄大夫的邴吉向执政的大将军霍光递交了一份奏章,他在奏章里郑重地向霍光提出,昭帝早逝,刘氏皇族的王侯们虽多,却没有谁有出众的学识人品,更没有非登帝位不可的亲近血缘。只有武帝刘彻嫡出长曾孙刘询,不但同一血缘,更生长于民间,为人学识都很不错,希望霍光能够把刘询召来见见面,如果印象确实不错的话,建议就立刘询为新皇帝。就这样,在邴吉的关照下,一直过着平民生活的刘询登上了大汉天子的宝座。这年他十七岁,已经娶了平民媳妇许氏。
刘询即位为汉宣帝,由霍光摄政。但霍光想要汉宣帝封女儿成君做皇后。可是这位从民间来的皇帝不忘糟糠之妻,汉宣帝下了一道诏书,说我以前的一把剑不见了,你们谁看见了就还给我。剑代指老婆,别人都知道汉宣帝的意思,汉宣帝马上封许氏为皇后,于是平民妻子变成了汉朝皇后。可是许皇后没过几年舒心的日子,就被霍光的老婆叫人下毒害死了,汉宣帝当时倒没怎么样,他一直等到霍光去世后才选择机会灭了霍氏。
知民疾苦的汉宣帝诛灭霍氏后,即把盐价降低。食盐是生活必需品,由政府统一管制公卖,统一定价。民间出身的皇帝深知盐价太高,最贫穷的人们连盐都买不起,必会影响人民的基本生活。汉宣帝毅然决定降低盐价,照顾社会最低层的人们。
因他曾坐过牢,对于监狱中的黑暗深有体会,同情那些囚犯。所以他对于狱政的改善,也不遗余力,如下令不许狱吏擅行酷刑拷问等等。
汉宣帝对平民大众比较宽容。子为亲讳、妻为夫讳都认为是人的“天性”,不加以处罚。每逢祥瑞,便大赦天下。田租、口赋的减免惠予服丧中的孝男孝女等。“庶民安于田里,叹息愁恨所以亡,政平讼理所以兴。”史称“宣帝中兴”。
宣帝重视民间福利。元康元年(公元前65年)以来,连年粮食丰收,丰年谷价偏低,农人少利。大司农中丞耿寿昌上奏章,说:“请令边郡皆筑仓,谷贱时增其价而籴之,以利农;谷贵时减价而粜之,名曰常平仓。”(意思是:请命令边郡都修建粮仓,粮价偏低时适当加价购入,来保障农民的利益;粮食价格偏高的时候适当减价卖出,仓库是用来保持粮食价格稳定的,就叫“常平仓”。)常平仓制度打击了饥荒时大户囤积居奇的投机行为,维护社会经济的稳定,所以受到人民的欢迎。常平仓制度一直保留下来,到今天演变为政府在各地的粮库系统。
汉宣帝对于官僚系统则多施以铁腕。汉宣帝少年时代,重游侠,喜遍游,对地方的治安问题颇有心得,所以重视循吏(对法律熟习的官吏)和酷吏(对法律酷守的官吏)的法家精神。“信赏必罚”是汉宣帝时代的美称,对于豪强大族违法乱纪的行为他督促有关部门严格办理。
西汉王朝的兴旺也就仅到汉宣帝为止。在他生前,看到偏爱儒家的太子时,说:“我们汉家自有制度,本来就是以霸道杂王道;怎么能够仅仅依凭德教,沿袭周朝的政呢?况且粗俗的儒生不达时宜,专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根本搞不清应该遵守的方针政策,他们哪里够格得到委任!”这一段话仍然回响在我们耳边。重视实际情况,不为大道理所迷惑,这是体验过基层平民生活的人的优秀品质。
政坛家族的兴衰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