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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冬日漫步

[美国]梭罗

在有限精神的理解力外,有完全的存在——如果能有这种想法,我们就是拥有无限概念的人。

——歌德风轻轻地低声吹着,吹过百叶窗,吹在窗上,轻软得好像羽毛一般;有时候数声叹息,几乎叫人想起夏季长夜漫漫和风吹动树叶的声音。田鼠已经舒舒服服地在地底下的楼房中睡着了;猫头鹰安坐在沼地深处的一棵空心树里面;兔子、松鼠、狐狸都躲在家里安居不动;看家的狗在火炉旁边安静地躺着;牛羊在栏圈里一声不响地站着。大地也睡着了——这不是长眠,这似乎是它辛勤一年以来的第一次安然入睡。时虽半夜,大自然还是不断地忙着,只有街上的商店招牌或是木屋的门轴上,偶尔轻轻地发出咯吱的声音,给寂寥的自然添一些慰藉。茫茫宇宙,在金星和火星之间,只有这些声音表示天地万物还没有全体入睡。我们想起了远处(就在心里头吧?)还有温暖,还有神圣的欢欣和友朋相聚之乐,可是这种境界只有当天神们互相往来时才能领略,凡人是不胜其荒凉的。天地现在是睡着了,可是空中还是充满了生机,鹅毛片片,不断地落下,好像有一个北方的五谷女神,正在向我们的田地上撒下无数银色的谷种。

我们也睡着了,一觉醒来,正是冬天的早晨。万籁无声,雪厚厚地堆着。窗台上像是铺了温暖的棉花,窗格子显得加宽了,玻璃上结了冰纹,光线暗淡而恬静,更加强了屋内舒适、愉快的感觉。早晨的安静,似乎静在骨子里。我们走到窗口,挑了一处没有被冰霜封住的地方,眺望田野的景色。可是我们单是走这几步路,脚下的地已经在吱吱作响。窗外一幢幢的房子都是白雪盖顶;屋檐下、篱笆上都累累地挂满了雪条;院子里像石笋似的站了很多雪柱,雪里藏的是什么,我们却看不出来,大树小树从四面八方伸出白色的手臂,指向天空;本来是墙壁篱笆的地方,形状更是奇怪。在昏暗的大地上面,它们向左右延伸,如跳如跃,似乎大自然一夜之间把田野风景重新设计过,好让人间的画师来临摹。

我们悄悄地拔去了门闩,雪花飘飘,立刻落到屋子里来。走出屋外,寒风迎面扑来,利如刀割。星光已经不这么闪烁光亮,地平线上笼罩着一层昏昏的铅状的薄雾。东方露出一种奇幻的古铜色的光彩,表示天快要亮了。可是四面的景物却还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幽暗,鬼影幢幢,疑非人间。耳边响起各种声音:鸡啼狗吠、木柴的砍劈声、牛群的低鸣声,声音本身并没有特别凄凉之处,只是天色未明,这种种活动显得太庄严了、太神秘了,不像是人间所有的。院子里的雪地上,狐狸和水獭所留下的脚印犹新,这使我们想起:即使在冬夜最静寂的时候,自然界中的生物没有一个钟头不在活动,它们还在雪地上留下痕迹。

把院门打开,我们以轻快的脚步,踏上寂寞的乡村公路。雪干而脆,脚踏上去发出破碎的声音。早起的农夫,驾了雪橇,到远处的市场去赶早市。这辆雪橇一夏天都在农夫的门口闲放着,与木屑、稻梗为伍,现在可有了用武之地,它的尖锐、清晰、刺耳的声音,对于早起赶路之人也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农舍的窗上虽然积雪很多,但是屋里的农夫已经早把蜡烛点起,烛光孤寂地照射出来,像一颗暗淡的星。树际和雪堆之间,炊烟也是一处一处地从烟囱里往上飞升。

大地冰冻,远处鸡啼狗吠,从各处农舍门口,也不时地传来劈柴时发出的噼啪声。空气稀薄而干寒,只有比较美妙的声音才能传入我们的耳朵,这种声音听来都有一种简短然而悦耳的颤动——凡是至清至轻的流体,波动总是少发即止,因为里面的粗粒硬块早就沉到底下去了。声音从地平线的远处传来,都清越明亮,犹如钟声。冬天的空气清明,不像夏天有那样的多杂质阻碍,因此声音听来也不像夏天那样的毛糙、模糊。脚下的土地,铿锵有声,如叩坚硬的古木。乡村间一切平凡的声音,此刻听来都美妙悦耳。树上的冰条,互相撞击,其声琤,如流水,如妙乐。

大气里面一点水分都没有,水蒸气不是干化,就是凝结成冰霜了。空气十分稀薄而似有弹性,人呼吸其中,自觉心旷神怡。天似乎是绷紧了的,往后收缩。人从下而上望,很像身处大教堂中,顶上是一块连一块的弧状的屋顶。空气中闪光点点,好像有冰晶浮游其间。在格陵兰住过的人告诉我们说,那边结冰的时候,“海就冒烟,像大火燎原一般,而且有一种雾气上升,名叫烟雾。这种烟雾有害健康,伤人皮肤,能使人手、脸等处生疮肿胀”。我们这里的寒气,虽然其冷入骨,然而质地清纯,可提神,可清肺。我们不能把它认作冻结的雾,只能认为是仲夏的雾气的结晶,经过寒冬的洗涤,变得越发清纯了。

太阳最后总算从远处的林间上升,阳光照射处,空中的冰霜都融化了,隐隐之中似乎有铙钹伴奏,铙钹每响一次,阳光的威力便逐渐增加。时间很快从黎明变成早晨,早晨也越来越成长,阳光很快地给西面远处的山头镀上了一层金色。我们匆匆地踏着粉状的干雪前进,因为思想感情更为激动,内心发出一种热力,天气也好像变得像小阳春似的温暖。假如我们能改造我们的生活,能和大自然更配合一致,我们也许就无须畏惧寒暑之侵,我们将同草木走兽一样,把大自然认作我们的保姆和良友,她是永远照顾着我们的。

大自然在这个季节,显得特别纯洁,这是使我们觉得最为高兴的。残干枯木、苔痕斑斑的石头和栏杆、秋天的落叶,现在被大雪掩盖了,像在上面盖了一块干净的手巾。寒风一吹,无孔不入,一切乌烟瘴气都一扫而空,凡是不能坚贞自守的,都无法抵御。因此,凡是在寒冷、荒僻的地方(例如在高山之顶),我们所能看得见的东西,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因为它们有一种坚强的、淳朴的性格——一种清教徒式的坚韧。别的东西都寻求隐蔽、保护去了,凡是能卓然独立于寒风之中者,一定是天地灵气之所钟,是自然界骨气的表现,它们具有天神般的勇敢。空气经过洗涤,呼吸进去特别有劲。空气的清明、纯洁,甚至用眼睛都能看得出来。我们宁可整天处在户外,不到天黑不回家,我们希望朔风像吹过光秃秃的大树一般地吹彻我们的身体,使得我们更能适应寒冬的气候。我们希望借此能从大自然借来一点纯洁、坚定的力量,这种力量对于我们是一年四季都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