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苏联]邦达列夫
整个大地对贤智的人都是敞开着的,因为一个高尚的灵魂的祖国,就是这个宇宙。
——德谟克利特我深夜醒来了。这是由于车轮的狂奔和隆隆声,由于卧铺的咯吱声,由于半开着的包厢门的颤动声——在我头上还刮着一股尖厉的过堂风。
车厢过道和包厢里一片漆黑。我睁着眼睛躺了好久,在黑暗中估量着黑糊糊的正方形窗口,窗外的一切都无法察觉,像往日的夜间一样,四周寂静无声。在这无边无际的、神秘的、像黑暗一样不可思议的宇宙中间,人难以弄清楚是草原还是森林正从窗外掠过。
后来,在窗外天空的空隙外,突然闪现出一颗蓝色的孤星,像是一种天外的火光。
列车没有减缓速度,照常疾驰着,各种景物的影子继续消失在不见地面灯火的秋季夜间里。那颗蓝色的孤星在那不可思议的高空中是看不见这列火车的,因为它闪烁在距离地球极为遥远的冰冷的茫茫宇宙之中。
那颗星星在它那高傲的、可望而不可即的高空,跟列车并排浮动,用它那闪亮的、毛茸茸的末梢触动着昏暗的太空。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颗星星,心情喜悦,既而又惊恐。惊恐是由于尚未猜到存在于智能之外的某些规律,这些规律不知为什么常常无情地把永恒压缩为一瞬间,又把一瞬间拉长为永恒。“这是否意味着,永恒,就是生存,瞬间,就是毁灭?”
使我感到可怕的是,在这些规律面前,一切东西都软弱无力:生命、爱情、艺术以及地球——处于吓人的、不可知的无边海洋中的这个适于居住的舒适的小岛本身。如果地球知道自己终将在某一天毁灭(这天已经写进世界规律的令人失望的最后一章),它该会感到多么孤独和危险啊!全世界的钟表指针为何要合拢、停顿,接着又重新走动呢?也许在这种不幸的不公平中存在着一种严格而公正的法律?而这又是为了什么呢?看来,这些问题的答案已经写进了任何人永远也读不完的那本伟大的书里。就像一个人不可能耍弄、欺骗和逃脱自己的命运,同样也不可能改变和阻止世界上时间的运转,不能够回避它,不能够自命不凡地想延长寿命就可以使钟表的指针倒转。
我又想象到,如果从那个秋夜孤星的高处观看我们的地球,所看到的将会是个什么样子?它会像一粒渺小的蔚蓝色尘屑;又像一艘空中飞船,正在穿越紫色冷空和星光的深处,正在穿越陨石闪闪发光的雾境。我想象着飞船的脆弱、它的弱点、它那有限的水源和食物储备,一想到它在宇宙面前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况,就顿时胆战心惊。
如果这艘飞船上的每个船员都认识到前面就是死礁,一旦跟它相撞,由森林、河流、海洋、雨露、晚霞、绿草、美丽的城市、纪念碑、教堂、汽车、书籍、名画,等等,即由人类思想的才能和人的双手创造的一切所组成的飞船那美好的躯体,就将粉身碎骨,就会化为乌有。如果每个人哪怕只用一分钟来想一想地球时代很快就将过去,那么人们就不会人为地让自己的飞船摇来晃去,就不会再用自然物质裂变的魔力在船底上打洞,更不会像自杀者那样鬼迷心窍地用凶狠和仇恨的刀子来割裂那绷紧的船帆,甚至不惜洒上自己的鲜血。
难道人们永远不会明白,地球应当是他们的一艘清洁、明亮的白帆船,而它的航程也并非无止境吗?
那么这一点是否值得思考呢?须知,一个人是很少考虑自己的死亡的,即使考虑到,也往往自我安慰,认为这对他来讲将是以后不知什么时候的事,是以后的事“以后”是一种自卫的方式,但在这个“以后”当中,也含有一种奇怪的、几乎是无法解释的期望味道:也可能不至于恰恰发生在我身上呢?当老人们把死亡想象为遥远的事或者难以相信死的可能性的时候,他们往往丧失一种主要的东西——生命不可重复的意识,因而地球和人的无情的疏远也就开始了。这样一来,我们的这个小小行星就只不过是一个可以使我们获得暂时舒适与享乐的工具,这种舒适和享乐正在演变为残忍和丑恶的病态行为,犹如孩子虐待母亲那样。
是的,是的,人们不仅从开始有战争的那个时代起,就用炮弹和重型炸弹来震动、撕破和击伤地球的躯体,而且还把自己的住房变成垃圾箱,变成肮脏的废品堆,变成汽车、晶体管、瓶子、罐头盒的坟墓。现今,人们正在用化学废物摧残和毒害地球,仿佛是为了拼命发财而急于消灭地球,也消灭自己。
要知道,地球——这个活的肌体,有它自己的节律、呼吸、脉搏和血液循环,它体内那天然的血液流动,也会致命地停止。毫无疑问,人们正在明白,更确切地说是正在感觉到日益迫近的危险,而同时却又寄希望于渺茫的“以后”,希望到那时世间的美好事物也许不至于发生什么事。
但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开端和自己的终结。
那颗孤星的死气沉沉的蓝光从无限远的高空照到我这里,并不给人以温暖,却以那毫无生气的光线,以那冷冰冰的光线末梢,传来袭人的寒气,令人感到九月黑夜中的寒冷。这时,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回想起那些熄灭已久的星星,它们那缕缕晚期的微光穿越宇宙空间照到地球上来,这微光好像是一种为自己即将死亡而向宇宙申诉的光。
“为时还不晚!”由于列车包厢里的寒气刺骨的过堂风,由于那颗孤星发出的令人忧郁的冷光(我觉得这颗星星现在好像已经死亡,但过去某个时候它曾经是一个活跃的、欢乐的和兴旺的行星),我不禁感到阵阵颤抖,同时想到,“我们大家应当做点什么了,现在为时不晚!”
列车在减速,以越来越匀速、越来越轻缓和从容不迫的动作撞击着钢轨,透过包厢门的叮叮颤动声,透过卧铺的咯吱晃动声,传来了示警的机车汽笛声。然后,散落在远处的沉沉夜幕中的成串灯火闪烁起来,远处扳道工棚上的路灯也突然闪烁起来,把车厢照得通亮,封闭仓库上的不大亮的电灯也开始徐徐靠近。
列车越走越慢,过了一会儿,迎面扑来一个大车站的亮堂堂的大窗户,那里的站台上空无一人,车站大厅里空空荡荡的,餐厅同样空荡而明亮。接着,整个包厢射进一道道明亮的电灯光,射进了人间温暖的生动标志。
我穿上衣服,走出车厢。一到站台上,我就情不自禁地向天空望去——那颗星星已经看不见了。在车站外,白杨树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在轨道上,调车机车的蒸气,不断发出咝咝的声音。睡眼惺忪的女列车员连连香甜地打着哈欠,幽默地对我说:即使我半夜就打算到餐厅去,它也要关闭到早晨。
听见人的说话声,看见这位年轻女人的笑容以后,我在风中舒服地吸了一口气,吸了一口停满列车的车站、机车蒸气和柴油的气味——铁路上那种舒适的气味,然后迎着从车站上的一个个窗户里透出的光亮,漫步在站台上,一边苦笑,一边想:“以后,以后?”
也真奇怪——听命于为遥远未来的辩护,倒使我觉得轻松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