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确有其事,当然是乾隆为海宁陈家之子的有力佐证。孟森对此说极为重视,他曾亲自询问熟识的常熟人,回答都说不知家乡有“公主楼”;又亲问蒋氏的后人,也都说不知有什么“公主楼”。这事本可以断定其讹传,不料斜刺里又杀出了一位叫冯柳堂的先生。此公也是海宁人,为证明乾隆为陈氏之子,写了《乾隆与海宁陈阁老》一文。他的意见,乾隆的生父是陈元龙,与同为海宁人的金庸先生所见有所不同。孟森先生当时困在即将沦陷的北平,“兵火危迫中”,看到冯柳堂先生的大作,“耳目为之一新”(于此又可见历史学家孟森喜欢“传闻”)。对冯文所持蒋溥的陈姓夫人为帝女的说法,孟森则以为“未免好奇之过,遂逐条驳正”。冯君说,蒋氏父子在雍正朝甚尊显,科名世宦,为他家所罕有,此必暗中联姻帝室而然。孟森以为,此说缺乏证据,难以使人心服。冯君说,蒋溥父丧,并未照定制解除官职,在家守孝二十七个月,可见雍正把他视为满官,此为蒋溥为公主之婿一证。孟森举雍乾之际理学名臣朱轼之例证明:“清世视夺情既轻,帝王欲夺,有何限制?”夺情是与去职在家守制而言,而且夺情与“主婿’’,二者之间亦无直接联系,不能并为一谈,作为蒋溥为帝女婿之证据。冯君说,蒋溥去世时,乾隆曾亲往视疾两次,可见其为“主婿”。孟森反驳说,蒋溥久居相位,宰相病亟,帝往视疾,是为常例。若说因主婿而对将逝之蒋溥另眼看待,那么,蒋溥所娶的陈夫人早逝,此时,只有蒋溥续娶的王夫人尚在。照清制,公主死了,“额驸”(即驸马)之恩礼悉停,蒋溥已谈不上是尚主之婿。冯君说,他听陈氏后人讲,其家曾请一位塾师。这塾师在馆时,见到过一本《奁目》底稿,“为陈氏嫁女时故物,中有御赐金莲花”,此“金莲花”非公主、郡主不能得。孟森批驳说,《内务府掌仪司则例》俱载公主陪嫁物单,不管出适蒙古的公主也好,留居京师的公主也好,嫁妆内均无所谓“金莲花”。更何况“金莲花”云云本出自不知姓名的塾师之口,已难作为凭证。总而言之,孟森认为冯柳堂先生所搜辑的各条证据均属臆断,不足凭信。他最后还引用常熟蒋氏后人蒋志范先生的话——“钦赐完婚及偷龙换凤,旧时传说,等诸齐东野语”,告诉人们可以释此疑团了。
最后来看支持乾隆为海宁陈家之子的最重要一条证据——乾隆南巡四至海宁,且皆驻跸陈氏私园,到底为什么?
康熙六次南巡以浙江杭州为终点,虽然亦渡钱塘江,登绍兴会稽山亲祭禹陵,但足迹始终未达浙东海滨。乾隆首、二次南巡也仿效皇祖康熙至杭州,越江祭禹陵而回銮。二次南巡之后,情况却有变化,使得他始有阅视海塘,抵达海滨之举,这就是海潮忽北趋海宁,海塘工程告急。
古代钱塘江口江流海潮的出入有三个口门:位于龛、赭两山之间的称“南大门”;位于赭山与河庄山之间的称“中小门”;在河庄山与海宁城之间的称“北大门”。海潮趋北大门,则海宁一带塘工首当其冲;潮趋南大门,则绍兴一带塘工坐当其险;惟有主流走中小门,南北两岸才少有海潮之灾。乾隆年间,南大门已淤,海潮主流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以前多走中小门,因此,海宁一带尚无潮患。乾隆二十五年,海潮北趋,海宁潮信告警,一旦冲溃海塘,浸淹苏、松、杭、嘉、湖等全国最富庶之地,则势必严重影响国家田赋和漕粮的征收。乾隆皇帝从“海塘为越中第一保障”的认识出发,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举行第三次南巡时,乃亲临海宁勘视。他在诗中对此作了简明扼要的解释:
海宁往何为?欲观海塘形。
浙海沙无常,南北屡变更。
北坍危海宁,南坍危绍兴。
惟趋中小门,南北两获平。
然苦中门窄,其势难必恒。
绍兴故有山,为害犹差轻。
海宁陆且低,所恃塘为屏。
先是常趋南,涨沙率可耕。
两度曾未临,额手谢神灵。
庚辰(乾隆二十五年)忽转北,海近石塘行。
接石为柴塘,易石自久经。
库帑所弗惜,无非为民生。
或云下活沙,石堤艰致擎;
或云量移内,接筑应可能。
切忌道旁论,不如目击凭。
诚如乾隆诗中所言,议者对海宁一带塘工所见分歧,因此,第三次南巡乾隆破例驾至海宁亲往阅视,以做出决策。经乾隆实地勘查,以为海宁一带原有的柴塘因该地多活沙,难于下桩改建石塘,而向内移接筑石塘,又势必毁坏沿海一带田庐村落,于是决定以力缮柴塘为补偏救弊的暂时办法。乾隆三十年(1765年)第四次南巡,乾隆又亲临阅视海宁绕城石塘。第五次南巡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乾隆在海宁阅视塘工时做出重大决策:将老盐仓至章家庵的四千二百丈柴塘改筑鱼鳞大石塘,以为一劳永逸之计。柴塘改石塘,最大的困难是,海沙松散,不能固着木桩。在改建石工过程中,一位老塘工建议,先用大竹探试,等扦定沙窝,再下桩木,加以夯实,这样人土便可固着。他还建议把五根木桩捆在一起,同时夯下,如此才能坚紧,不致已钉复起,这叫“梅花桩”。他的办法果然有效。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皇帝六次南巡,即最后一次南巡来到海宁,面对屹立海滨的鱼鳞大石塘时,还写了一首诗记老塘工之事:
却闻夯桩时,老翁言信应。
竹扦试砂窝,成效免变惊。
因下梅花桩,坚紧无欹倾。
鱼鳞屹如峙,潮汐通江赢。
功成翁不见,讵非神所营?
在乾隆皇帝的督责下,海宁一带修建起耗资巨大的鱼鳞石塘,往昔对卫护越中百姓土地的安全,起了很大作用。就是在今天,乾隆石塘的某些地段仍完好存在。小时候“曾在海宁乾隆皇帝所造的石塘边露营,半夜里瞧着滚滚怒潮汹涌而来”的金庸先生虽然写乾隆到海宁为的是偷偷祭奠生身父母,但他在《书剑恩仇录》一书后记中也承认:“乾隆修建海宁海塘,全力以赴,直到大功告成,这件事有厚惠于民。”
乾隆六次南巡,原因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但从第三次南巡起,竟改变传统南巡路线,四度前往海宁,目的却十分单纯,那就是要亲临其地,阅视和筹划海塘工程。
乾隆廑念民生,四幸海宁,这虽然能加以合理解释,但为什么每次必驻陈氏私园呢?
乾隆驻跸的陈氏家园名“隅园”,在海宁城西北角,到陈元龙所居时,规模益备。乾隆南巡,陈元龙已死,其子陈邦直又增设池台,作为驻跸之地。乾隆之所以在此流连盘桓,盖因此园景致可人,居园中即可闻潮声。而偏僻小县海宁也确实找不到比这“三朝宰相家”的私园更体面的地方可以迎驾了。
隅园百亩之广,入门水阔云宽,园内有百年古梅、南宋老树。当时著名诗人袁枚咏该园诗有:“百亩池塘十亩花,擎天老树绿槎枒。调羹梅也如松古,想见三朝宰相家。”“鸟歌花笑有余欢,新得君王驻跸看。分付窗前万竿竹,年年替海报平安。”“福地乡瑕主亦佳,留宾两度午筵开。逢逢海上潮声起,还道催花羯鼓来。”乾隆四度驻跸其园,留下了即事杂咏诗数十首,下面录三首以见对此人间佳境的喜爱:
书堂桥畔路,熟路宛知寻。
既曲越延趣,惟幽不碍深。
风翻花动影,泉出峡留音。
古栝无荣谢,森森青玉针。
园以梅称绝,盘根数百年。
古风度迥别,时世态都捐。
春入香惟净,月来影亦娟。
闲吟将对写,消得意为延。
溪泛橹声柔,溪涯有竹修。
獭时看伏翼,鱼并育槎头。
似此真佳处,无过信宿留。
观塘吾本意,讵可恣邀游?
乾隆在初幸隅园后,曾赐名陈氏园为“安澜园”,以志此行在使海水永安其澜。当他再度幸陈园时,见到新制御书“安澜园”匾额已挂在正门之上了。晚清诗人王闽运有诗云:“谁道江南风景佳?移天缩地在君怀。”说的是乾隆喜江南园林,南巡时携画工将尤佳者绘图以归,在御园或行宫中仿建,以便随时游观。圆明园中的安澜园即仿陈氏隅园而建,亦用安澜园之名。乾隆在《安澜园记》一文中说:“安澜园者,乾隆二十七年幸海宁,赐陈氏隅园之名也。陈氏之园何以名御园?盖喜其结构至佳,绘图以归,园既成,于是数典而仍其名也。陈氏隅园以‘安澜’赐额,则因近海塘,似与御园中此‘安澜园’无涉也。”写到这里,乾隆笔锋一转,说自己筹建海塘,是愿其澜之安也,不仅如此,凡长江、黄河,以及南北济、运、清、黄交汇之处,“何一非予宵旰切切关心者”,亦都愿其澜之安也。这样,由陈氏隅园而海宁安澜园,由海宁安澜园而圆明园中的安澜园;由海宁隅园赐名“安澜”,愿东海之澜安,而御园中仿建安澜园,更愿四海之内江河之澜皆安;乾隆曲折地表达了他时时不忘民生疾苦这样一个意思。公平地讲,这确是乾隆的心里话。他并不讳言驻跸陈氏园是“喜其结构至佳”,但念念不忘的却是越中第一保障——海塘。遍查官书、文集、野史,乾隆六次南巡,虽然四至海宁,且都驻跸陈氏家园,但每次连“三朝宰相”陈家的子孙也从未召见过,自然谈不到“升堂垂询家世”,说他张黄幔以偷祭死去的生父生母更属天方夜谭了。
乾隆出自“海宁陈家”是流传久远的一个很有影响的传闻,《清宫词》说“巨族盐官高渤海,异闻百载每传疑”,若其说可信的话,这一传闻自乾隆去世就开始出现了。不过近来人们却很少相信乾隆是海宁陈家之子,尽管某些休闲性质的小说和影视作品还用它来媚俗,但史学界则彻底摒弃了这个传说,认为它等诸齐东野语,毫无根据。连高阳先生也说:“两百余年来,民间相传,高宗为浙江海宁之后,这是决不可能的事!”是不是可以这样讲,经孟森先生的严谨考证,乾隆为海宁陈家之子这桩历史公案已有了举世公认的正确结论。然而,与其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乾隆生母为热河避暑山庄李姓女子的传闻,虽系晚出,却后来居上,至今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关于乾隆家世这两种传闻何以有此不同?如果细加体察,也许是饶有趣味的一件事。
俗话说:“铜壶不漏水不滴。”乾隆的家世若明明白白、清清爽爽,就很难有不着边际的流言蜚语,即使有的话,也不会长久流传,以致得到社会的承认。乾隆诞生地有雍和宫和避暑山庄的不同说法,由来已久,至今难有定论。乾隆生母不是钮祜禄氏而是热河行宫女子李金桂,盖源于此。后人附会避暑山庄中令人那迷惑不解的“草房”,指为乾隆降生之地,然后编造雍正随康熙猎于木兰,与热河行宫女子李氏有一番云雨的情节,于是一篇全新的乾隆家世的故事便产生了。经过高阳先生及庄练先生的考证,使粗糙的传说披上了精致的学术外衣;随着《乾隆韵事》等历史小说风靡海内外,乾隆生母为热河宫女李金桂之说便普遍为市井小民所接受,而历史学家所讲的乾隆家世却无人问津。这种状况,至少到今天为止,未有改观。
乾隆为海宁陈家之子的传说则不然。“两书堂匾”、“四幸家园”,加以莫须有的“常熟公主楼”……虽然一时可以作为支持这个传说的根据,虽然有许啸天、金庸这样拥有广大读者的名作家为这个传说不遗余力地宣扬,但最终在学术界及严肃的文化人中还是失去了影响。究其原因,一是缺少经得起推敲的证据,像乾隆出生于避暑山庄狮子园那样坚实有力的证据;二是清史专家孟森先生以对历史、对后世、对学术、对社会极为严肃并且极为认真的态度,研究了“海宁陈家”,令人信服地驳倒了乾隆出自海宁陈家的种种似是而非的所谓证据。金庸先生从写小说、招徕读者的需要出发可以不接受孟森的科学结论,却不能无视孟森的考据。
看来,关系到一件重大史事的传闻一旦有了相当的社会影响,便势必引起学术界的重视;而一旦有专家学者介入,则被传闻掩盖的历史真相迟早要显露出来,并最终地得到社会认可。无根的流言就像天上的乌云一样,可以笼罩一时,终究会风流云散;当然,“乌云”不会自行消散。对于有重大影响的历史传闻,史学家出来廓清至关重要。
现在的问题却是:小说家、剧作家往往不愿理睬迂阔的史学家;方正的史学家对文人的不经之言亦不屑一顾。
四、乾隆生母的真面目
钮祜禄氏的出身
乾隆为海宁陈家之子的传说乃无稽之谈,乾隆生母是热河行宫女子的故事也缺乏根据,不能成立。这些意思,上面都已经说了。下面,让我们回过头来,研究一下钮祜禄氏是乾隆生母是否可信。
《玉牒》、《实录》等清档案、官书都说乾隆生母是钮祜禄氏,论者引以为据,但反诘者可以说《玉牒》、《实录》之类可能窜改过,不足为凭;乾隆在《御制诗》中一再申明生于雍和宫,在颁发全国臣民的诏谕中更屡屡称钮祜禄氏“诞育”了自己,论者自然也可以引为坚实有力之据。但反诘者亦可以说,乾隆出于政治上的需要,有意湮没汉人生母,硬说养育过自己的钮祜禄氏是生母。如此论驳下去,有点像抬扛,是抬不出什么结果的。
是不是可以换一个角度,先研究一下钮祜禄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和乾隆之间到底存在什么关系?具体来说,钮祜禄氏在身心方面是否给予过乾隆明显的影响,乾隆对钮祜禄氏是否有对生母那样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