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永璜和三阿哥永璋虽为庶出,却都是诞自青宫的孝顺儿子,嫡母孝贤皇后大故时,他俩已长大成人,永璜二十一岁,永璋十四岁。谁料到大行皇后梓宫刚由水路运到通州,皇帝就没头没脑地指责大阿哥茫无所措,于“孝道礼仪未克尽处甚多”。皇后丧期刚满百日,又当着满洲王公大臣的面痛责大阿哥对嫡母之死“并无哀慕之愧”,三阿哥“于人子之道毫不能尽”,然后竞武断地说大阿哥对母后之死幸灾乐祸,有觊觎神器的野心,词气之严厉,令皇子们不寒而栗。而皇帝意犹未尽,又杀气腾腾地说:“大阿哥、三阿哥如此不孝,朕以父子之情,不忍把他们诛杀。但朕百年之后,皇统则二人断不能承继!大阿哥、三阿哥日后若心怀不满,必至弟兄相杀而后止,与其让他们兄弟相杀,不如朕在之日杀了吧!”怒气冲冲的皇帝转过脸来又告诫满洲大臣,今后如有人奏请立皇太子,“朕必将他立行正法,断不宽贷”!
皇帝当时正沉浸在丧后的剧痛之中,对金川的战事也十分棘手,脾气出奇的暴躁可以理解。不过,似乎不能说他完全失去理智。皇帝震怒自有他的道理,当时嫡子与皇后相继而卒,皇储虚位,皇帝脑子里自然浮起了康熙第一次废太子时皇长子胤裎的蠢蠢欲动,回忆起了雍正痛下决心处置掉年已二十四岁的皇三子弘时,回忆起了雍正年间那场皇室内部手足相残的惨祸。他不希望这一幕幕悲剧重演,所以才有那一番武断专横的诛心之论。以这样的想法揣度乾隆,也可以说他爱之弥深,是以责之愈切。不过,也请替大阿哥、三阿哥设身处地想一下吧,他们实在冤枉之至。乾隆十五年(1750年)三月,大阿哥永璜竟忧惧而死,上距严厉的廷训不过一年零九个月。弥留之际,素幔中的大阿哥泪汪汪地对亲临视疾的皇帝说:“儿不能送皇父了,儿不能送皇父了!”发引那天,皇帝手抚灵柩,心如刀绞。父亲为儿子送行,已为人间惨事,更那堪将老丧长子,而长子含冤早逝,自己实为催命人——乾隆痛惜、悔恨,良心受到谴责,望着渐渐远去的柩车,老泪纵横,他沉痛地低吟着哀悼皇长子的挽歌:
灵楯悠扬发引行,举楯人似太无情。
早知今日吾丧汝,严训何须望汝成?
三年未满失三男,况汝成丁书史耽。
见说在人犹致叹,无端丛己实何堪。
书斋近隔一溪横,长杏芸窗占毕声。
痛绝春风廞马去,真成今日送儿行!
为了补过,乾隆皇帝在皇长子薨逝之后降旨追封其为定亲王,谥日“安”,其亲王爵即令皇长孙绵德承袭,并破例让即于皇长子所居别室治丧,不必迁移外所。乾隆诸子中第一个得封亲王爵的是皇长子永璜,尽管是死后追封的。乾隆诸孙中,第一个未降等袭封亲王的,是永璜长子锦德。皇长子不幸早逝,乾隆有一种难以释怀的负罪感,是以终其一生,对皇长子一支都给予了特殊的关爱。
三阿哥永璋也韶华早逝,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七月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六岁。对这个阿哥,皇帝曾抱有一定期望,他私下里对亲信的军机大臣讷亲说过,储位三阿哥“尚有可望”,可见永璋的人品才识有过人之处。三阿哥永璋逝后,追封循郡王,也可视为皇帝良心发现后的补过之举。
在乾隆皇子中,遭遇不如大阿哥、三阿哥的是十二阿哥永瑾。他的生母系那拉皇后,本来也称得上皇帝嫡子,但那拉皇后与皇帝反目成仇,被幽囚而死,十二阿哥因而在人们白眼下,隐忍苟活到二十五岁时死去。皇帝对那拉皇后怨毒太深,由其母而迁怒其子,故而十二阿哥身后十分凄凉。直到嘉庆皇帝亲政,才追封他这个不幸生在帝王家的兄长为多罗贝勒。
到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皇帝六十三岁打算秘立皇储时,除上面提到的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已故,或根本没资格列为皇储人选之外,五阿哥永琪、九阿哥(未命名)、十阿哥(未命名)、十三阿哥永璟、十四阿哥永璐和十六阿哥(未命名)也相继而亡。这几个阿哥中,乾隆比较看重的是五阿哥永琪,据说他从小“国语骑射娴习,为纯皇帝所钟爱,欲立储位”。永琪长到二十五岁时,被封为荣亲王,是继追赠永璜定安亲王后,第一次为皇子在世时封授的亲王爵。但永琪封王四个月后,就病逝了,时间是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三月。这样一算,乾隆再度滋生立储想法时,所生的十七个儿子中就只剩下了四阿哥永城、六阿哥永瑢、八阿哥永璇、十一阿哥永理、十五阿哥永琰和十七阿哥永磷六人。而这仅存的六位皇子中,四阿哥和六阿哥早已分别过继给履亲王允构和慎郡王允禧为孙,因而也被排除掉了立为皇储的可能。本来子息极多的乾隆皇帝真的要决定与爱新觉罗氏宗族、与大清帝国命运攸关的预立皇储这件头等大事,就只能在八、十一、十五和十七阿哥这狭小的范围中做一抉择了。
中国古代关于龙的传说特别多,其中一个说龙生九种,种种不同:老大叫蒲牢,好鸣,后来做了钟上的钮鼻;老二叫囚牛,喜音乐,作了胡琴头上的刻兽;老三叫睚眦,好杀,作了刀剑上的吞口;老四叫嘲风,喜欢冒险,作了殿阁上的走兽;老五叫狻猊,善坐,作了佛座骑象;老六叫霸下,能负重,作了石碑下的托座,即人们俗称的龟;老七叫狴犴,好讼,作了牢狱大门上的镇压之物;老八叫屃赑,好文,作了石碑两旁蜿蜒而行的饰纹;老九叫蚩吻,好动,作了殿脊的兽头。皇帝是真龙天子,乾隆无可奈何地承认,除了和孝公主同自己的相貌、体格、性情、气质相类之外,哪一个龙种都不像龙,而且恰如龙之九子,乾隆诸子性格各异,爱好迥别。
八阿哥永璇是皇帝身边最年长的阿哥,书法赵孟頫,妩媚可爱,也能画平远山水,但为人轻躁,做事颠倒。有一次皇帝分派诸皇子去西郊黑龙潭祈雨,八阿哥与十一阿哥分在一班,下班后,皇帝有所垂询,却哪里也找不到八阿哥的踪影。一问十一阿哥,才知道他带着亲随侍从忙中偷闲到城里玩去了。八阿哥这种乖戾的性情,经皇帝屡屡训饬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放纵到了沉湎酒色的下流一路。加以他又有脚病,仪表欠佳,皇帝对他不抱期望,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封个仪郡王了事。
八阿哥的同母弟、皇十一子永理,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封成亲王,号少厂,一号镜泉,别号诒晋斋主人,是个颇具文学艺术天分的天家子弟。他的诗文精洁,尤工书法,早年学欧阳询、赵孟頫书,出入王羲之、王献之笔法,临摹唐宋各家名帖,均造极诣。有一个康熙年间的老太监同他说过一件往事,其师少时犹见过董其昌作书,惟以前三指握笔,悬管写字。成王听了很受启发,由此独创所谓“拔镫法”,名重一时,论者以为清朝自王若霖以下,成王一人而已。同时代享有盛名的书法巨擘还有铁保、翁方刚、刘镛,与成王永理并称四大家。永理不以画家名世,然偶尔弄笔,空灵超妙,能写墨兰,亦能写生,间作山水,笔墨苍润,自己戏题云:“山水素不习,偶为之,荒率离披,数笔尽矣。其胸中无丘壑可知,人或以马一角呼之可也。”“天雨粟,马生角”,乃人间怪事,永理诗句自以为不善画而偶弄笔,故自嘲“马一角”。乾隆是个风雅天子,每每临幸成王府第,观赏他的书画佳作。不过,对十一阿哥的寄情翰墨,流连诗酒,皇帝也颇为警惕。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五月的一天,皇帝见十五阿哥永琰手持扇上有题画诗名,文理、字画俱甚可观,落款为“兄镜泉”三字,一问才知“镜泉”是年方十四五岁的十一阿哥别号。皇帝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幼龄所学如此,可见天分甚高,忧的是脱剑学书,渐染汉人陋习,难免丢掉满洲勇武的祖风,所关国运人心,良非浅显。皇帝对十一阿哥的担忧尚不止于此,这位阿哥柔而无断,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怪脾气越来越多,被近支王公大臣传为笑谈的是他的吝啬。据说一次乘马死了,成王即命烹马肉代膳,当天成王府即不举炊。成王的福晋是当朝第一大臣傅恒之女,奁资极丰,过f了之后这位钟鸣鼎食惯了的大家小姐竟然日食薄粥度日。陪嫁的金银财宝都被纳入成王府库中,库中积有白银八十万两,名“封桩库”。成亲王晚年得了狂痫症,死前大小便失禁,秽物从裤裆流出来。左右劝他换件衣裳,他却超然答道:“死后遍身蛆虫吃腐肉,又有谁替我洗干净呢?”永理和永璇都活到了道光年间,一个卒年七十一,一个卒年。八十六,是乾隆皇帝十七个儿子中最长寿的两位。
十一阿哥以次的十五阿哥永琰暂且放下不说,十七阿哥永磷恐怕是皇帝最不成器的一个孩子。乾隆三十八年皇帝遴选皇储时,永磷八岁,年龄比诸兄都占优势,不过皇帝并没选中他。因为皇帝看到这个老儿子从小就不喜欢读书,性情也轻佻浮躁,没有天潢气度。永磷稍长,常常溜出宫禁,一身便服去外城狭路曲巷寻花问柳。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皇帝八旬万寿庆典前大封诸子,六阿哥、十一阿哥、十五阿哥都封了王爵,永磷只封个贝勒,从此对皇位彻底死了心。他曾对亲近的人说:“即使皇帝多如雨落,也不会有一个雨珠儿滴我身上。将来哪位哥哥当了皇帝,能把和珅府邸赐给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和珅败后,他的同胞兄长嘉庆皇帝果然将为王公大臣垂涎的和府赐予永磷一半。从此,永磷燕居邸中,惟以声色自娱而已。
与八阿哥、十一阿哥、十七阿哥比较,内廷外朝虽不敢公开议论,私下却一致认为十五阿哥永琰为人稳重,处事刚明,是最有希望的皇储人选。的确,十五阿哥文武兼资,品学俱优,堪称皇家教育出来的理想人材。
清朝家法相承,极重皇子教育。历代皇帝无不慎选天下英才,以教辅元良,即皇太子。清朝则因秘密立储之制,皇太子从诸皇子中密定,因此,皇子、皇孙年满六岁一律入尚书房(上书房)读书,皇帝亲自挑选学识一流的京堂、翰林为师傅,分别教授经史策问、诗赋古文,又指派大学士、尚书等重臣为总师傅,稽查督饬。同时,还简选满洲、蒙古大臣和侍卫等教授“国语”(满语)骑射,称“谙达”。“谙达”是满洲话“宾友”的意思。尚书房有两处,圆明园的一处在勤政殿东边,宫中的一处靠近乾清官,都与皇帝日常办公之处近在咫尺。这样的安排为的是皇帝可以随时亲临检查。乾隆元年(1736年)正月二十四日皇子书房开学,这以前已降旨任命大学土鄂尔泰、张廷玉、朱轼及左都御史福敏、侍郎徐元梦、邵基这些乾隆少年时代的启蒙老师为皇子师傅。皇子们这一天当着皇父的面,行过拜师礼后,乾隆特别郑重告诫各位师傅道:“皇子年龄虽幼,但陶淑涵养之功必自幼龄始。卿等可殚心教导之;倘不率教,卿等不妨过于严厉。从来设教之道严有益而宽多损,将来皇子成长自知之也。”清皇室教育确如乾隆所说,是“严厉”的,较之一般富家子弟的宽纵溺爱,不啻天壤。入值内廷军机处的赵翼记述了他所亲见的皇子读书之勤:
本朝家法之严,即皇子读书一事,已迥绝千古。余内直时,届早班之期,率以五鼓入,时部院百官未有至者,惟内府苏喇数人(原注谓闲散白身人在内府供役者称“苏喇”)往来。黑暗中残睡未醒,时复倚柱假寐,然已隐隐望见有白纱灯一点入隆宗门,则皇子进书房也,吾辈穷措大专恃读书为衣食者尚不能早起,而天家金玉之体乃日日如是。既入书房,做诗文,每日皆有程课,未刻毕,则又有满洲师傅教国书,习国语及骑射等事,薄暮始休。
赵翼随后谈了他的感想:“如此重皇子教育,文学安得不深?武事安得不娴熟?宜乎皇子孙不惟诗文书画无一不擅其妙,而上下千古成败理乱已了然于胸中。以之临政,复何事不办?因忆昔人所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阿保之手,如前明宫庭间逸惰尤甚,皇子十余岁始请出阁,不过官僚训讲片刻,其余皆妇寺与居,复安望其明道理、烛事机哉?然则我朝谕教之法岂惟历代所无,即三代以上,亦所不及矣。”赵翼出身清寒,年十五而丧父,此后长期在官宦之家,以设塾授徒为业。及年长,潜心经史,熟于历朝掌故,他对清重皇子教育的看法极为中肯。包括乾隆在内,清朝皇帝高度自觉的政治责任感,在历代帝王中是十分突出的,即由皇子教育之一端,亦可略见一斑。
然而,不能不说,乾隆皇帝虽以严皇子之教著称,结果却不甚理想。前面提到的八阿哥、十一阿哥和十七阿哥都没有往政治一路发展,就是已出继给两位皇叔为嗣的四阿哥永城和六阿哥永珞,也仅以擅画花卉山水以及精于算学名闻于世,未见有出类拔萃的政治才能。平心而论,这倒不能全归于皇子教育的缺失,而要从当时整个政治大气候中探索其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