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来到门口,老人正坐在门槛上抽烟。狗安静地趴伏身边,舌头轻舔着老人的膝盖。听到动静,狗猛然蹿起,汪汪叫着,扑向来者。老人喊住狗,却没有站起。他的脸隐在灰白色的烟雾里,他灰白色的胡须随风飞扬。
日本人叽哩呱啦一阵,翻译低头走进院子。狗冲他龇起雪白的牙齿,鼻子上堆满皱纹,翻译倒退一步,脸上写满惊恐。您儿子昨晚被打死了。他对老人说,我很遗憾。
老人拍拍他的狗,狗再一次安静下来。老人面无表情地指指门槛,冲翻译说,坐。
翻译便战战兢兢地坐到老人身边。他带了九个人袭击了皇军的据点,翻译说,皇军两死五伤,您儿子和他的游击队全军覆没。
你们过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吗?老人的手,轻抚着狗的耳朵。
当然不是。翻译陪着笑说,皇军怀疑他藏有枪支,要过来检查一下。您看行吗?
翻吧!老人摁灭烟,说,就算我不同意,你们也是要翻的。
翻译搓搓手,抱歉地笑笑。似乎,将老人打扰,令他非常不安。
日本人进到屋子,翻找得极为仔细。他们甚至拆掉了老人的锅灶,甚至将手伸进屋角的鼠洞,甚至将整间屋子像箩筐那样倒过来拍打。一无所获的他们走出屋子,冲迎上去的翻译叽哩呱啦一阵,翻译便再一次走到老人面前。
论辈份,我得管您叫叔。翻译说,所以我希望您能配合。配合我就是配合皇军,配合皇军,就是对您的性命负责。
过来坐。老人指指门槛。
翻译只好再一次战战兢兢地坐上门槛。皇军刚才问您,您儿子平日里,跟谁走得比较近?翻译一边说,一边警惕地看着卧在身边的狗。
赵三。老人再一次拍拍他的狗。
赵三死了。翻译说,昨晚被打死的。您知道赵三死了是不是?您知道,所以您说赵三……
还有赵六。老人卷起第二炮烟。
赵六也死了。翻译为老人点上火,叔,求求你跟我配合。您不配合的话,皇军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您还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老人说,他有什么话,从不肯告诉我。
那您知道他是游击队队长吗?
知道。
您为什么不阻止?
我为什么要阻止?老人看着翻译,说,你儿子与闯入你家的强盗搏斗,你是会阻止,还是会帮忙?
不一样的。翻译搓搓手,说,您得承认现实。现实是,我们不停地打败仗并且看不到任何能打胜仗的迹象。这种时候,保住一条命,比什么都重要……
日本人终有些不耐烦了。他们冲翻译打起手势,翻译急忙站起来,哈依哈依两声,然后,对老人说,求您了,配合我。
怎么配合?
您知道枪吗?
不知道。
他跟谁交往密切?
不知道。
叔,那我可能帮不了您了。
翻译小跑到日本人面前,叽哩呱啦地说话。从表情和手势上,老人知道他正在为老人求情。可是从日本人的表情和手势上,老人知道,他必死无疑。
老人站起来,狗跟着老人站起来。老人走到墙边,狗跟着老人走到墙边。老人伏下身体,一遍遍亲吻他的狗,狗呜呜咽咽,舌头舔着老人的脸。老人指指门口,说,大黄,去吧!狗仍然呜呜咽咽,不肯就范。老人咬咬牙,一脚踹出去,狗翻一个跟头,脑袋撞上门槛。狗爬起来,盯着老人,试图重回老人身边,却被老人再一脚踹开。狗一步一挪,终走到门口,又回头,泪花闪闪。老人看看翻译,说,关上门吧,别让大黄受惊。
此时的日本人,正将一条枪往翻译手里塞,翻译先是笑着推辞,然后变成哭着推辞。他给日本人跪下,脑袋磕得如同小鸡啄米。叔,你就招了吧!他扭头看着老人,哭嚎着。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我不杀你,他们就会杀死我的。翻译接过日本人硬塞到他怀里的枪,站到老人面前,脸色苍白,身如筛糠。他将枪举起,放下,再举起,再放下。他的眼泪早已将一张脸冲得没了形状。
你不杀死我,我也会杀死你的。老人看着翻译,说,信不信我的身上,藏着一把手枪?
翻译愣住了。
老人的手,突然伸向怀中。那一刻,翻译的枪,便响了。子弹击中老人胸膛,老人却并没有倒下。他从怀里抽出手,他的手里,空空如也。空空如也的手却扮成手枪形状,拇指朝上指向天空,食指朝前瞄准翻译。然后,老人微笑着,中指轻轻一勾,做出射击的动作。伴着那动作,老人从嘴里发出胸有成竹的“怦”的一声。声毕,翻译瘫倒在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翻译从此没有站起来。直到战争结束,直到他老去死去,他也没有站起来。
他真的瘫了——被一把虚构的手枪打倒,被一枚并不存在的子弹击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