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的额头缠着纱布,纱布上血迹斑斑。兵漫不经心地拎着步枪,枪口指向阴霾的天空。兵隔着窗户朝屋子里观望,木椅上坐一位鬓髯花白的老人。老人如同一副骨架,宽大的皮肤披盖在身,然而目光与他相碰,却是铮铮有声。兵敲门,推门,关门,将枪斜立墙角。兵低目垂手,又点头,冲老人温和地笑。兵说,您不要害怕。
老人说我没有害怕。
兵说我是逃兵,从战场上逃过来。我讨厌这场战争,请相信我,我和您一样讨厌战争。正义或者邪恶的战争,胜利或者失败的战争,所有的战争,我都不喜欢。
老人说战争是你们挑起来的。你们说这是解放,可是我们认为这是侵略。
兵紧抿嘴唇,不置可否。屋子里很热,赤裸上身的老人抓一柄蒲扇,却不摇动。破旧的蒲扇搁上老人的腿,老人的一条腿轻轻颤抖。
兵摘下头盔,他的头包得像一个蚕茧。兵脱下军装,露出里面的衬衫。兵脱下衬衫,露出自己的胸膛。兵的胸膛上散落着几点伤疤,圆的,椭圆的,半圆的,弯月的,菱形的,三角形的,红色或者紫色,凸起,闪着光,面目狰狞。
兵的腹部,围一条宽宽的布带。布带纵向对折,腰上缠两圈,搭口叠在一起,很是漂亮。布带上绣了老人看不懂的五彩图案。
女朋友送我的。兵笑笑说,围上它,子弹就射不进去。兵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很小的照片给老人看,照片上的姑娘唇红齿白,笑意盈盈。老人感觉姑娘就像年轻时的老伴。
家里就你一个人?兵问。
他们都死了。老人说,老伴、女儿、女婿和外孙死于空袭,儿子死在战场上。
怎么会这样?兵有了不安,对不起。
老人不说话。
怎么没人送他这样的护带吗?兵突然问。
没有用。老人叹一口气,他什么都不缺,可是他还是死了。子弹避开护带,射穿心脏……战场上再敏捷再勇敢都没有用,打仗只需要运气……这条命只需要运气……你的运气就很不错……
可是我再也不想打仗了。兵说,一枪都不愿意开。兵指指斜立墙角的步枪,真想把它扔了……
老人笑一笑,蒲扇摇动起来。
战争不是我们的错,兵说,我们只是兵。
蒲扇轻轻摇动,兵感到凉风袭袭。
如果战争胜利了,我就能回到家乡。兵说,目光开始柔软。
那样的话,我们就失去了家乡。老人站起来,丢掉蒲扇,你来这里只是想跟我说这些吗?
兵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扬起眉毛,露出两只调皮的虎牙。他笑起来很像老人的儿子,有那么一霎间,老人甚至真的以为面前腼腆的年轻人就是他的儿子。我非常饿,兵说,我两天没吃东西。如果方便的话……我会付你钱……
只有米。老人问,可以吗?
挺好了,兵说,谢谢您。
老人淘好米,细细地煮。米香弥漫屋子的时候,年轻的兵流下了眼泪。他背过身子去擦,瘦小的肩膀在阳光下抖动不止。
米饭摆上桌子,兵看着,贪婪地吸着鼻子,却不吃。他看着老人,说您也吃点。老人笑笑,端起碗,目光平静。他默默地吃下一碗饭,用去足足十分钟。老人抹抹嘴,空碗放回桌上。他站起来,重新坐回椅子。他是那么老,皮肤堆起褶皱,覆盖全身。
兵吃得很快,却很文雅。他将桌子上的米饭全部吃光,又像狗一样将空碗舔得干净。他满足地站起来,打一个很响的饱嗝。他穿上皱巴巴的衬衣和军装,戴上沉重的头盔,重新变回一个兵。他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悄悄压在碗底。他隔着口袋轻轻抚摸女孩的照片,脸上写满幸福。他看一眼老人,老人手握蒲扇,眯着眼,一动不动。
您是好人。兵说。
老人似乎已经睡着。
兵拾起他的枪,往外走。他在门口站定,回头再看老人一眼。他说您就像我的父亲。他慢慢走向远方,再也没有回头。
老人睁开眼晴,张张嘴。他想喊住年轻且腼腆的兵,可是他终未出声。老人重新闭上眼睛,却有两行浊眼滑落脸颊。
半小时以后,老人突然从椅子上栽倒在地。他痛苦地皱起眉头,胸膛里似乎燃烧着一团烈火。他知道毒性已经发作,很快,他就将离开地狱般的世间。可是他本该放过那个兵的。可是他不能。他说服不了自己。他做不到。兵的军装是那般刺目,纵可以原谅他的罪行,也不能饶恕他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