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三罐,滨城名医。
孟三罐看病,望闻切问,与其他大夫无异。不同之处在于火罐。别的大夫也下火罐,却多为辅助,草药才是根本。唯孟三罐不同。望闻切问完毕,病人俯卧,撸衣露背,孟三罐洗手温罐,表情凝重凛然,然后,只见他一手把火,一手持罐,啪啪啪火罐落于病人后背,势如疾风闪电,伴着病人几声惨叫,那后背上,便长出或红或紫的疙瘩。落罐无定数:有时九罐,状如九子拜寿;有时七罐,状如七星北斗;有时五罐,状如凌寒独梅;最多四十九罐,密密匝匝状如蜂巢。然大多时,只有拳头大小三只罐。三罐或摆成一列,或三足鼎立,病人躺在床上,龀牙咧嘴。
火罐撤下,孟三罐再为病人开几副辅疗草药,让儿子当归拿到后院,碾碎,研末,拌蜜,弹成蜜丸,嘱病人注意事项,就完了。过些日子,病人必上门答谢。为何?罐到病除,相当灵。
孟三罐的诊室,本名“天仁堂”,因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干脆更名“孟三罐”。匾上三字为孟三罐亲题,横不平,竖不直,团成圆形,与其手下之罐很是相似,然细看,大拙之中又藏有几分大巧,大愚之中又藏有几分大智,盯久了,背部竟也有了感觉,如烧似烤,如捏似揉,酥痛中透着舒坦。
常有人过来偷艺。扮成病人,喘息或者咳嗽,孟三罐望、闻、切,便笑了。他让当归取来两斤点心,或一斤核桃,或半斤白糖,恭恭敬敬送给来人,然后挥挥手,客气地说,别再来了。根本不必问,孟三罐便可识破来者的把戏。来者便红了脸,泄了气,怏怏而归,对孟三罐的为人,从此敬佩得五体投地。
也有人过来拜师。揣了钱,提着礼品,诊室外长跪不起。孟三罐忙毕,提了长衫一角,走到来者面前,扶他起来,说,不收徒。知趣者,便走开。却有固执的后生不肯走,跪了两天两夜,终口吐白沫,晕倒在地。孟三罐让当归背他上床,啪啪啪三罐下去,再给他服些汤药,后生便精神抖擞了。精神抖擞的后生回家对着镜子研究三个火罐的位置、形状、力度,直到三个紫疙瘩变成红疙瘩,三个红疙瘩变成粉疙瘩,三个粉疙瘩彻底消失,也没研究个子丑寅卯出来。
偷艺不成,拜师不得,便只剩最后一记阴招。早晨孟三罐走进诊室,见诊室一团糟,所有火罐被偷得干干净净。孟三罐微微一笑,请候在门口的病人进来,望闻切问完毕,取来三个饭碗,又让病人俯卧,撸衣露背。孟三罐洗手温碗,表情凝重,然后,一手把火,一手持碗,啪啪啪三碗下去,与用罐别无二样。随后,开些草药,交给当归,撤碗,抱拳,病就看完了。几天以后,病人登门答谢,又送孟三罐一块牌匾,上书:华佗在世。孟三罐笑笑,匾悬诊室,却从不看它。
全滨城的大夫都在研究孟三罐的火罐。全滨城的大夫都琢磨不透孟三罐的火罐。连当归也琢磨不透。当归越长越大,苦研医术,然孟三罐只肯教他一点皮毛。当归不理解,孟三罐轻捻胡须,说,医之事,一生之事,不可急躁。何况总有一天,我会将医术全都传授于你——包括火罐。
孟三罐二十岁开始行医,二十五岁有了名气,三十岁名声大振,七十岁作古而去。五十年来,他所医过的患者,没有一万,也达九千。
临终前,孟三罐将当归唤到身边,问他,想不想学火罐?
当归点头。当然想。
孟三罐笑笑说,连我的火罐都敢偷,还看不出门道?
当归红了脸,低了头。
孟三罐抖抖嗦嗦,枕头底下摸出一本又黄又旧的薄书。我一辈子,就琢磨了这点东西。他说。
当归接过书,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然他没有看到与火罐有关的一个字。
火罐呢?当归不解地问。
没有火罐。孟三罐长叹一声,说,我的火罐,其实与别的大夫没有不同。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在用草药给他们治病,却打了火罐的招牌。明白我的意思吗?没有火罐,我不过一介郎中;有了火罐,我就成为名医。至于你以后要做郎中还是要做名医,自己作主吧。
孟三罐死后,当归接替了他的“孟三罐”诊所。与父亲不同的是,诊所只有草药,却无一罐。滨城百姓于是相传,孟三罐至死也没将他的罐术传给当归,摇着头,走过“孟三罐”诊所,却并不进去。
三年以后,诊所关门。当归改行经商,从此名声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