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沿街驶来的时候,嘉莉注意到人们寻欢作乐的欢快场面。许多马车来来往往,行人众多,第59街的有轨电车上挤满了人。在第59街和第5大道,大广场周围的几家新开旅店灯火辉煌,显示出旅店里面豪华的生活。第5大道是有钱人的安乐窝,车水马龙十分热闹,绅士们个个穿着夜礼服。在谢里餐厅一个仪表堂堂的门卫替他们打开了车门,照护他们下车。青年埃姆斯扶着嘉莉胳膊上了门前的台阶。他们走进门厅,里面已经顾客盈门,待脱去外衣后来到了豪华的餐厅里。
嘉莉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她来纽约生活这么久,赫斯特沃由于处境的改变,无法带她光顾这样的地方。这儿几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氛,使新来的人相信这才是高尚的东西。这家餐厅由于花费昂贵,所以来的顾客都局限于追求享乐的富裕阶层。嘉莉经常在《早报》和《晚间世界》读到这里的情况。她曾看到这家谢里餐厅举行各种舞会、聚会、晚宴的通告。某某女士星期3晚上要在这里举行一个聚会,某某的儿子16日在这里举办一个私人午宴款待朋友。那些传统、简短、普通的通告,报道着各种社会活动。她几乎每天都止不住要去读读,从而清楚地知道了这个吃喝玩乐的庙堂里豪华奢侈的生活情景。现在,她终于名副其实地来到这里。她走上了由高大粗壮的门卫守着的雄伟台阶,看到由另一个高大粗壮的门卫守候着的门厅,并受到身穿制服,负责照管手杖、大衣等等的青年的侍候。眼前就是灿烂辉煌的餐厅,一切装饰一新,光彩夺目,有钱人都来这里就餐。啊,万斯太太多么幸运,年轻,漂亮,富裕———至少可以坐马车到这儿来。有钱真是多么美妙啊!
万斯带路走过明光闪闪的餐桌,这些餐桌旁分别坐着2至6个顾客。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处处都能明显地看到这儿弥漫着悠然自得、妄自尊大的气氛。炫目的白炽灯光,它们反射在精美玻璃杯上的光,以及镀金的墙上发出的光,交织在一起,要细心观察好几分钟,才能分辩出、认出其间的差别来。先生们白色的衬衣前胸,女士们艳丽的服饰,以及钻石、珠宝、各种上等衣服———这一切都异常引人注目。
嘉莉走路的神气也象万斯太太发那样,在领班所引的位子上就座。她敏锐地意识到招待的一切细节————侍者们和领班的那种卑躬屈节的态度和殷勤的照顾,而这些都是美国人花钱买来的。领班拉出椅子的神态,招手让他们就座的姿势,本身就要值几美元钱。
一旦就座之后,这些富裕的美国人便开始了炫耀、浪费、腐败的大吃大喝,这种现象实在让世上真正有教养和尊严的人迷惑、吃惊。若大的菜单上各种佳肴成百上千,足以供应一支军队,旁边的价格高得惊人,它使合理的花费显得荒唐可笑,毫不可能—一份汤要5角或一美元,有10多种任你选择;牡蛎有40种吃法,6角钱半打;主菜、鱼、肉的价格可以让一个人在普通旅店住上一夜。在这张印刷非常精美的菜单上,1.5美元或2美元都是很一般的价格。
嘉莉注意到了这点,在浏览菜单时,童子鸡的价格使她想起了另一菜单和截然不同的场面,那时她第一次和德鲁特坐进芝加哥的一家上等餐厅。不过这念头十分短暂——宛如古老的歌中一点悲哀的曲调——之后忽然消失了。但就在那一闪而过的念头中,她看到了另一个嘉莉——贫穷饥饿,来手无策,整个芝加哥是一个冷酷、封闭的世界,她在里面因为找不到工作而四处流浪。
墙上有各种彩色图案,由蓝绿色的小方块制成,镶在华丽的镀金框架里,角处是精心铸造的花果,肥胖的小爱神如天使般快乐地飞翔其上。天花板上是金碧辉煌的窗花格式装饰线条,一直伸向中心——这儿有一簇光辉灿烂的物球形灯,配以闪闪烁烁的折光灯和镀金的灰泥粉饰卷须。地板呈微红色,上过蜡,打磨得很光亮,到处都是镜子——高大、明亮、斜边——把各种人影、面容和烛架成百上千次地反射过来,交相辉映。
餐桌本身并不引人注目,然而印在餐巾上的“谢里”字样,刻在银器上的“蒂法尼”①,瓷器上的“哈维兰”②,尤其是那些小小的、有红色灯罩的台烛发出的光芒,和反射在人们服饰、面容上的墙上图形,使餐桌显得非同一般。每个待者点头哈腰、移动盘子时,带着一种势利和雅致的神态。他对每个人都显得特别殷勤周到,弯腰而立,侧耳倾听,双手交叉,说:“嫩海龟汤—好。一份,好。牡蛎—当然有—6只—好。芦笋。橄榄—好。”
他对每个人都会如此,只是万斯试着代大家点了菜,征求大家的意见和想法。嘉莉睁大眼睛观察着这里的人们。这就是纽约高贵的生活。有钱人就是这么度过白天和夜晚的。她那可怜的小脑筋,无法不从每一种光景中联想到整个社会。每个高贵的女士下午必定在百老汇的人群里,上演日戏时在剧院里,晚上在马车和餐厅里。到处一定是光辉灿烂的世界,马车等候着,男仆们待候着,而她却不属于这样的世界。在漫和的两年里她从未到过这种地方。
万斯在这儿如鱼得水,正如赫斯特沃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一样。他大大方方地叫来了汤、牡蛎、烤肉和附加菜,还叫了几瓶酒,放在桌旁的一个柳条篮里。
埃姆斯心不在焉地看着一边的顾客,其侧面让嘉莉觉得有趣。他的额头很高,鼻大直挺,下巴有些讨人喜欢。嘴宽大,形状完美好看。黑褐色的头发微微偏向一边。嘉莉觉得他似乎还有点孩子的气息,可他已是一个完全成熟的男人。
“你知道吗?”他思考之后转身对嘉莉说,“我认为人们这样挥霍金钱真可耻。”
嘉莉看了他一会儿,对于他的认真态度有一点点吃惊。他似乎在想着她从没想过的事情。
“是吗?”她问,觉得有趣。
“是的,”他说,“他们挥金如土,而这些东西并值不了那么多钱。他们太讲究排场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有钱而不该这么花,”万斯太太说。
“这又没什么害处,”万斯说,他还在仔细看着菜单,虽然已点了菜。
埃姆斯又往一边看去,于是嘉莉又看到他的额头。在她看来他好象想着一些奇怪的事情。她看着餐厅里的人时眼神是温和的。
“看看那边那个女人的服饰,”他说,又转向嘉莉,朝着一个方向点点头。
“哪里?”嘉莉问,跟着他的视线看去。
“角处那边———较远的那边。你看见那个胸针没有?”
“那不是非常大吗?”嘉莉说。
“我所见过的最大的珠宝之一,”埃姆斯说。
“是呀,不是吗?”嘉莉说。她感到好象自已愿意和这个小伙子的看法一致,并随之———或者也许先就———产生了最细微的一丝感觉,那就是他比她更有教养,更明智一些。他仿佛看出来了,而嘉莉能够明白人是可以变得更加聪明的,这是她的一个可取之处。她生活中看到过不少的人,他们使她模模糊糊想到什么是学者。身旁这个强壮的青年,眉目清秀、自然,好象掌握了一些她不很理解但又赞同的东西。作为一个男人这样多好啊,她想。
谈话转到了当时很流行的一本书上———艾伯特·罗斯写的《少女之塑造》。万斯太太曾读过这本书。万斯在一些报纸上看到过评论。万斯说。写本书可以让人一举成名。我注意到人们在对罗斯这家伙大谈特谈。”他说话时看着嘉莉。
“我没听说过他,”嘉莉坦然地说。
“哦,我听到过,”万斯太太说。“他写了大量东西。最新这篇小说真棒。”
“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埃姆斯说。
嘉莉转眼看着他,好象他是一个预言家。
“他那本废物差不多和《多拉·索思》一样糟,”埃姆斯结论道。
嘉莉感觉到这是他对个人的一种指责。她读过《多拉·索思》,或者说过去读了不少。她觉得小说不过一般,但猜想人们认为它很不错。现在这个眼睛明亮、聪明机智的青年———她觉得他象是个学生———却在笑话它。在他看来这小说很拙劣,不值一读。她看着地板,第一次因不能理解觉得痛苦。
但是埃姆斯说话的神态里并无讽刺或无礼的意味。他身上几乎不存在这样的东西。嘉莉觉得这是从更高层次提出来的善意见解———需要思考的正确问题,而又不知道在他看来什么才是正确的。他仿佛注意到她在倾听,和他深有同感,于是就主要地面对她而言了。
侍者弯腰打躬,摸摸盘子看菜是否还热,拿来汤匙和叉子,殷勤地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以便让客人感觉到这儿豪华奢侈的生活;这时埃姆斯也微微侧身,以理智的方式给她讲述印第安纳波泥斯的情况。他的确有一个聪明的大脑,并在电学方面得到了主要发展。不过他对于其它方面的知识和各种各样的人,感应是敏捷而热烈的。红色的灯光照在他头上,使之黄中透红,眼睛也明光闪闪。他侧身向嘉莉时,她注意到所有这一切,并感到充满了青春活力。这个青年远远胜过她,似乎比赫斯特沃还聪明,比德鲁特还机智有生气。他又似乎纯洁,美好,她感到非常可爱。她也注意到他对她的关心是一个遥远的事情。她不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眼前的事情也没有一样触动了他的生活,然而现在他说到这些事时,她也受到感染。
“我并不想成为富人,”他对她说,晚餐继续进行,食物下肚后他也产生了兴致;“不想富得这样挥霍金钱。”
“哦,是吗?”嘉莉说,觉得这是一种新的见解,第一次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影响。
“是的,”他说。“那有什么好处?一个人用不着这种东西也会幸福的。”
嘉莉疑惑地想着这种看法;但因为从他嘴里说出,所以对她也有些份量。
“他大概独自一人也会幸福的,”她心想。“他这么坚强有力。”
万斯先生和太太接连不断地插进一些话,所以埃姆斯也只时时谈起这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事。可这些事已经足够了,因为这个青年所带来的气氛,已毋须言语地留在了嘉莉心中。他身上的某种东西,或者他带来的世界,深深打动了她。他使她想到在舞台上看到的各种场面——那些悲哀和牺牲,它们总是伴随着她也弄不明白的事物。眼前的生活和她的生活相比使她痛苦,而他完全以其特有的满不在乎的气度为她减轻了一些痛苦。
他们走出去时,他扶着她胳膊帮她上了车,然后他们又出发去看戏。
观看演出中,嘉莉发现自己在专心致志地听他说话。他谈到剧中她最赞赏的东西——使她深受感动的东西。
“难道你不认为当个演员相当不错吗?”有一次她问。
“是的,我认为是这样,他说,“要当个好演员。我认为剧院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
这样一个小小的赞同就使得嘉莉的心怦怦直跳。假如她能当个女演员—一个好演员该多好呀!这个男人是聪明的——他知道这一点——他赞同这一点。如果她是一个出色的女演员,这样的男人就会赞许她。她觉得他能那样说话真不错,尽管这与她毫不相关。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这样想。
戏结束时他突然说不和他们一起回去了。
“哦,是吗?”嘉莉说,带着一种莫须有的感情。
“嗯,是的,”他说;“我就住在这儿第33街的一家旅店里。”嘉莉再也无话可说,但不知怎地这情况使她震惊。先前她本来一直遗憾这个愉快的夜晚在不断消失,不过想到还有半小时。啊,半小时,宙宇万物中短短的几十分种,它们当中充满了怎样的痛苦和悲哀呀!
她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告别。这会有什么关系呢?可是马车还是显得那么凄凉。
回到自己家里她又思考起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见到那个青年。这会有什么区别———这会有什么区别呢?
赫斯特沃已回家睡了,衣服到处放着。嘉莉来到门口看了看他,又折回身去。她一时还不想进去。她要思考一下。这事让她感到不愉快。
回到饭厅里她坐进椅子摇着,紧紧地握着一双小手沉思。透过渴望和矛盾的欲望之浓雾,她开始看清了处境。啊,你这许多的希望和遗憾——悲哀和痛苦!她摇着,开始看清了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