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金尼什娜确实这样,老爷……一个穷人家的姑娘总是比富家女子要美一些,好看一些……
上尉美——我不需要。好看——有什么用?我不重相貌。美,不应该在外表上,应该在心灵上……我需要善良、温柔、体贴、纯洁的……我希望妻子要尊敬我,崇拜我……
卢金尼什娜嗯……她怎么会不尊敬你呢,如果你成了她的合法丈夫?她是没受过教育不知书识礼还是怎么啦?
上尉你听着,别打岔,我也不需要受过教育的女子。现如今不受教育不行,这很明显,可是有各种各样的教育。要是妻子会说法国话或者会说德国话,那也不错;要是她会用各种不同的语言来说话,那非常好,不过嘛,比方说,要是她不会给你缝扣子,那会说那么多外国话又有什么用?我是受教育阶级的一员,到处受到招待,我同卡尼杰林公爵的关系,可以这么说,就像现在同你一样……但是我的秉性朴实无华,我就需要朴实无华的姑娘。我不需要她有多聪明。常言说,男人有才可以大有作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可以凑合下去。
卢金尼什娜是这个理,老爷!现如今报上讲到那些才女时总是写道:她们没有可取之处。
上尉傻妞会爱你,尊敬你,她会感到我是个有身份的人,她会对你有一种敬畏之心。而那些聪明女人吃了你的面包,但却感觉不到这是谁的面包。你就给我找个傻妞儿吧……你要记住,是傻姑娘。你平时留心这样的姑娘吗?
卢金尼什娜什么样的姑娘我都留意(她思索起来)。究竟哪种傻姑娘合你的意呢?傻姑娘很多,但多多少少都有些聪明劲儿……她们这些傻妞儿都有自己的脑袋瓜儿……你是想要个傻帽透顶的吧?(她又想了想)我倒是知道有这么个小傻妞儿,说美不美,说丑不丑……身子单单瘦瘦,是商贩家庭出身……性情挺温顺的,待人也很亲热……就是性子太善良了!要是有人求她做事,她会竭尽全力帮忙……总之,是个温顺的姑娘……平时她母亲揪着她的头发打她,她也只是尖叫一声——一句话也不吭!爹妈把她管得服服帖帖的。要她去教堂她就去教堂,让她料理家务事她就料理家务事,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可就是在这儿(她用手指在脑门上画了个圈)有点……你可别骂我这个有罪的人话里有话,我对你就像在上帝面前一样实话实说:有点儿不大正常。有些傻头傻脑的……平时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就像死人一样不吭声……她一坐下就一直闷坐在那儿。可是,有时无缘无故地突然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就像你用开水烫了她一样。她就像发了疯一样,从座椅上腾地一跳,一张口就说起胡话来……尽是疯疯癫癫的话……胡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当年她的爹妈也是傻头傻脑,傻里傻气。吃的东西不是常人吃的,教训女儿的那些话也不像常人说的。弄得这个姑娘好像是没有人家要似的,看来她这一辈子要被人坑害死了。她总是对人说:“您不会理解我的……”真是蠢姑娘啊!有回商人卡沙洛托夫向她提亲——她一口拒绝!她还当面嘲笑他,不过……那个商人很有钱,人也长得不错,风度翩翩,就像是个青年军官。有时候,她顺手拿起随便一本什么傻帽书,往货栈里一待,就读个没完……
上尉好吧,我看这个傻妞儿不适合我说的那一种……你再找找别的傻妞傻大姐儿什么的(他站起身,看了看表)……今儿个就暂时说到这儿!我该走了!我要去找我那些单身朋友了……
卢金尼什娜去吧,老爷!一路顺风!(她站起身)星期六晚上我再来给你提个亲(她走到门口)……不过,那个……在光棍堆里面不需要你呀?
生活的调料
天文学家发现太阳上有黑子之后非常高兴。这是空前的幸灾乐祸的典型事例!
某小官吏正在接受贿赂。就在他犯罪的时刻他的顶头上司进来了,并且以怀疑的眼光紧盯着他握紧的拳头,因为他手里攥着一张表示谢意的钞票。此小官吏感到狼狈不堪。
“听着!”他张开拳头对行贿者说,“您忘了放在我手上的东西了!”
什么时候公山羊成了猪?
“某人家养的一只公山羊总是常来找我家养的母山羊,”某地主说,“我们逮住了那只公山羊,揍了它一顿。但它还是照样来。我们又痛打了它一顿,并在它的尾巴上系上一根棍子。可就是这样也无济于事。这个坏蛋照样继续来找我家的母羊。好哇!我们又抓住了它,往它鼻子里塞上一些烟丝,还涂上松节油。在做了这些体罚之后它有三天没来,但三天过后它又来了。好吧,在这以后难道它不会成为猪吗?”
堪称表率的机智。
驻彼得堡记者某某,在参观去年的轻工产品展览会时,特别注意到一个产品陈列馆,他开始做一些记录。
“这不会是您丢的二十五卢布钞票吧?”该陈列馆的展出者对他说,同时递给他一张纸币。
“我丢了两张这样的钞票!”记者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产品展出者对这种机敏的回答惊讶不已,于是又塞给他一张二十五戈比的票子。
这不是笑话,而是实有其事。
在秋天
时间临近深夜。
季宏大叔的酒馆里待着一伙马车夫和朝圣进香的善男信女。秋天的滂沱大雨以及像用鞭子抽脸般的潮湿的狂风,把这些人赶进了这个酒馆。这些行路人坐在靠墙的长条板凳上,浑身都湿透了,一个个疲惫不堪,昏昏入睡。他们在倾听风声的呼号,个个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的苦闷表情。其中有个马车夫,是个年轻小伙,长着一张麻脸,脸上多处抓伤。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个湿漉漉的手风琴。他本来是在拉琴的,但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停了下来。
酒馆大门上挂着一盏昏暗的沾满油渍的灯笼,它的四周飘洒着大滴大滴的雨点。风儿像狼一样嗥叫着,怒吼着,看来它想使劲地把酒馆的门从合页上扯下来。从院子里传来了马儿的喷鼻声和踩在泥泞地上发出的吧唧吧唧的马蹄声。天气潮湿而寒冷。
季宏大叔坐在柜台里面。他是个身材高大、肥头大耳的庄稼汉,两只浮肿的小眼睛似睁非睁。在他面前,柜台外面站着一个年约四十岁的人。此人衣着肮脏不堪,不值几个小钱,但却是知识分子特有的装束。他穿着件皱巴巴的、泥水浸湿了的薄大衣,条格布的裤子,光着脚穿着胶皮雨靴。他的脑袋、插在衣袋里的手和瘦削的胳膊肘,都在索索发抖,就像在发疟疾似的。他整个骨瘦如柴的躯体——从憔悴枯瘦的面孔到蹬着雨靴的脚,不时地轻轻抽搐着。
“请看在基督的分上,给我吧!”他用撕裂般的、战栗的男高音祈求季宏说,“就给一小杯……一小杯就行……我不会赖账的!”
“哼……你们这号人,在这个地面上溜溜达达的,多的是!”
这个求酒喝的人以一种轻蔑的、仇恨的目光瞧了瞧季宏。要是办得到的话,他真想把他杀了!
“你要明白,你这个大傻瓜,蠢货!不是我在求你给我酒喝。用你的话说,用你们乡巴佬的话说,是我的肚子在要酒喝!我的病要喝!这你该明白吧!”
“我们没有什么要明白的!走开……”
“要知道,要是我现在不喝点酒,你要明白这点,要是我不满足自己的酒瘾,那我就可能去犯法!天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下贱货!你卖了一辈子的酒,也见过许许多多醉汉;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那是些什么人?他们尽是有病的人!你就是把他们关起来,披枷戴锁,但你到头来还得让他们喝酒!好了,我求你了!行行好,开开恩吧!我在作践自己呀……天啊,我太低三下四了!”
这个讨酒喝的酒鬼摇了摇头,然后慢条斯理地啐了一口。
“您给钱我就给酒!”季宏说。
“我到哪儿去弄钱哟?所有的东西都拿去换酒喝了,家里都喝光了!现在只剩下身上这件大衣了。我可不能把它给你,脱了它我就光身子了……这顶帽子你要不要?”
酒鬼把自己那顶厚呢帽子递给季宏。季宏拿过帽子里外看了看,帽子上有几个地方露出了棉絮。他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白送也不要……”他说,“什么破烂货……”
“你不愿要?好吧,要是你不喜欢,那就赊账给我!我从城里回来,会把欠你的五戈比还给你,让你到时候被这几个小钱撑死!噎死你!”
“你是哪路来的到这里骗酒喝?什么玩意儿?你干吗到这儿来?”
“想喝酒。不是我想喝,是我的病要喝!这下你该明白了?”
“你来这儿捣什么乱啊?你们这班骗子,大路上多的是!你去求求那些教徒吧,让他们看在基督的分上给你酒喝吧。我嘛,看在基督的分上只施舍面包,坏蛋!”
“你去剥他们那些穷人的皮吧,我可已经……请原谅!我可不去掏他们的腰包!我不干!”
酒鬼突然哑口无言,他的面颊涨得通红。他转过身对那些朝圣进香的教徒们说:
“正教徒们,求你们行行好,舍给我五个戈比吧?我的肚子要酒喝!我有病呀!”
“你喝点凉水吧!”那麻脸小伙子冷笑着说。
酒鬼觉得太丢人现眼了。他干咳了几声,不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恳求季宏。最后他竟然哭了起来,提出用自己的湿大衣换杯酒。黑暗中没有人看见他的眼泪,他的大衣也没有人接,因为酒馆里还有一些女教徒,她们是不愿见到男人赤身裸体的。
“现在我该怎么办?”酒鬼低声地问,声音里充满着绝望,“怎么办?不喝酒不行啊!不然我会干出违法犯罪的事来,唉,要不索性死了算啦……究竟该怎么办呀?”
他在酒馆里来回走了走。
一辆敞篷邮政马车叮当叮当地驶近酒馆。衣服淋湿了的邮差走了进来,他喝了一杯酒就出去了。邮车继续赶路。
“我给你一个金项饰,”酒鬼对季宏说,他的脸色像白布一样煞白,“好吧,我给你。就这么着……尽管我这么做有些猥琐,可是你要去的……实在没有法子我才干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就是上法庭也会证明我清白无辜……拿去吧,不过要有一个条件:过些日子我回来时你就还给我。我现在当着众人的面给你,请他们作证……”
酒鬼湿漉漉的手伸进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嵌有相片的鸡心形金项饰。他把它打开,瞟了一眼里面嵌着的相片。
“本来该把相片取出来,但我没有地方放它,我全身都湿透了。见你的鬼去吧。你就连同相片和它一块儿夺走算了。不过有一个条件……我的好人,善人……我求你了……你千万不要用手指去碰这张脸……我求求你了,亲爱的!请你原谅我的粗野,原谅我对你说的那些粗野的话……我很傻……请你不要用手指碰这张脸,也不要用眼睛看这张脸……”
季宏拿过金项饰,看了看打在上面的成色戳子,然后把它放进自己的衣袋里。
“这是偷来的吧?”季宏说,斟了一杯酒,“那好吧……你喝吧……”
酒鬼拿起酒杯,朝酒杯瞪着两眼,眼里闪过了一道光,要在他那双混浊昏花的醉眼里闪出一道光来,那该要多大的气力啊!他把带相片的金项饰换酒喝了,他羞愧得无地自容,然后低垂着头朝墙角走去。在那里他勉强挤在一条板凳上,紧挨着一个女教徒坐下。他缩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酒馆里无声无息,就这样过去了半个钟头。只有屋外的秋风在呼号,屋顶的烟囱吹奏着秋天狂想曲。那些女教徒开始向上帝祈祷,然后不声不响地收拾收拾就在凳子下面躺下过夜了。季宏打开了金项饰,对相片上那女人头像看得出了神。而那女人也正从项饰的金框中朝着酒馆、朝着季宏、朝着酒瓶露出满脸笑容。
院子外面一辆大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紧接着传来吆喝马停步的“得嘞嘞”的声音和溅着泥水的声音,一个身材矮小的庄稼汉跑进了酒馆。他留着山羊胡子,穿着长长的羊皮袄,浑身湿透,衣服上溅满了泥水。
“喂!”他喊了一声,把一个五戈比的硬币掷在柜台上,“来杯真正马德拉葡萄酒!斟满!”
他单腿站立着,大大咧咧地转过身,朝那伙人看了一眼。
“这鬼天气,糖捏的化了,纸糊的完了!瞧这拨子人,还怕雨哩!真够娇气的!啊,这算哪门子葡萄酒?”
这个矮小的庄稼汉一步跳到酒鬼跟前,瞧了瞧他的脸。
“瞧,到什么地方来了!是您老爷!”他说,“是谢苗·谢尔盖伊奇!是我们过去的东家吗?是吗?您何苦在这个酒馆里乘凉呢?难道这也是您待的地方?唉!真是个不幸的苦命人!”
地主老爷看了庄稼汉一眼,用衣袖挡住脸。庄稼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绝望地两手一摊,就到柜台边喝酒去了。
“这是我们村的贵族老爷,”他悄声对季宏说,朝酒徒那边瞥了一眼,“我们村的地主老财,叫谢苗·谢尔盖伊奇。你看见了,一副什么模样了?啊?就是太那个……喝起酒来不要命……”
这个庄稼汉喝完酒,用衣袖擦了擦嘴,接着说:
“我是他村子里的。离这儿有四百俄里远,叫阿赫季洛夫卡村……他父亲在世那阵子,庄稼人全是他家的农奴……老兄呀,真可怜啦!他本来是个很好的老爷……瞧见吗,院子外面那匹马!瞧见了吗?那就是他给我用的。哈哈——哈哈!真是命中注定的呀!”
过了十分钟,那些马车夫和朝圣的男男女女都围在这个庄稼汉身边。在秋天的风雨声中,他用缓慢的、情绪起伏不定的男高音给他们讲述了一个故事。谢苗·谢尔盖伊奇还是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嘴里嘟嘟哝哝的。他也在听。